( ) 张居正带来两件镇国王器。
严格意义上讲,都属于宋朝的东西。
一件,是北宋大中祥符六年制作的真珠舍利宝幢。
宝幢通高四尺,主体部分由楠木制成,自下而上共分为三个部分——须弥座、佛宫、以及塔刹。
须弥座,呈八方形,象征着佛教中的八方天,分三层,包括底座,须弥海及须弥山。须弥海山通体描金,海面四周升起八朵描金木雕祥云。
“四大天王”站立在云端之上,手持各种武器,气势非凡,而站在他们边上的“四天女”则是温柔美丽,阿娜多姿。
波涛汹涌的海浪中托起一根海涌柱,上面即为须弥山。
一条银丝鎏金串珠九头龙盘绕于海涌柱,传说是龙王的象征,掌管着人间的旱和涝。
须弥山上面分别站立着佛教传说中的“八大护法天神”,天神由檀香木雕刻而成,形态夸张,神态逼真,大有呼之欲出的感觉。
护法天神中间所护卫的,即为宝幢的主体部分——佛宫。
佛宫中心为碧地金书八角型经幢,经幢中空,内置两张雕版印大随求陀罗尼经咒,以及一只浅青色葫芦形小瓶,瓶内供奉有九颗舍利子。
华盖上方即为塔刹部分,以银丝编织而成的八条空心小龙为脊,做昂首俯冲状,代表着八大龙王。
塔刹顶部有一颗大水晶球,四周饰有银丝火焰光环,寓意为“佛光普照”。
至此整座宝幢被装扮得璀璨夺目,令人流连忘返。
真珠舍利宝幢造型之优美、选材之名贵、工艺之精巧都是举世罕见的。
制作者根据佛教中所说的世间“七宝”,选取名贵的水晶、玛瑙、琥珀、珍珠、檀香木、金、银等材料,运用了玉石雕刻、金银丝编制、金银皮雕刻、檀香木雕、水晶雕、漆雕、描金、穿珠、古彩绘等十多种特种工艺技法精心制作。
可谓巧夺天工,精美绝世。
整个真珠舍利宝幢用于装饰的珍珠差不多有四万颗。
塔上十七尊檀香木雕的神像更见功力,每尊佛像高不足三寸,雕刻难度极大。
然而,天王的威严神态,天女的婀娜多姿,力士的嗔怒神情,佛祖的静穆庄严,均被雕刻得出神入化。
朱厚熜望着这尊佛门至宝,评价仅是用珍珠等七宝连缀起来的一个存放舍利的容器。
两世为人,谈不上信道,更谈不上信佛,斋醮修玄,不过是静心的方式而已。
元人打败了宋人入主中原,这件镇国王器就沦落入了元人之手,后来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后,败退的元人将之带到了草原。
几经周转,沈惟敬从俺答长子僧格手中买来了,又趁着互市开启时,托人转交给恩师张居正。
与之一道转交的,还有南宋第五位皇帝,宋理宗赵昀脑袋做成骷髅碗。
元时,藏传佛教僧人杨琏真伽盗掘南宋皇陵,宋理宗赵昀的尸体因为入殓时被水银浸泡,所以还未腐烂,杨琏真伽便将其尸体从陵墓中拖出,倒悬于陵前树林中以沥取水银。
随后将赵昀头颅割下,并制作成骷髅碗,送交大都元朝皇帝,其躯干则被焚毁。
相传,这件骷髅碗在太祖高皇帝攻占大都后,就在元大都的皇宫中被找到了。
太祖高皇帝于洪武二年以帝王礼葬骷髅碗于应天府。
次年,又将骷髅碗归葬到绍兴永穆陵旧址。
但沈惟敬交给张居正的这个骷髅碗,是从俺答宝库中取出的,且传承有序。
不出意外的话,当初太祖高皇帝归葬的那只骷髅碗,不是真正的宋理宗头骨。
一代儒君,在死后竟遇如此对待,朱厚熜更多是觉得此乃汉人耻辱。
这个骷髅碗,是真宋理宗头骨也好,是假头骨也罢,朱厚熜都让锦衣卫归葬进了绍兴永穆陵。
以后再发现就再归葬,总之,就当作当年太祖高皇帝已经归葬的。
这就是朱厚熜说代太祖高皇帝收下镇国王器的原因。
祖宗颜面不能丢。
而怎么处理真珠舍利宝幢,这件佛门至宝,朱厚熜却犯了难。
说是镇国王器,但又不是真要供着这装烧不干净骨灰的东西。
或许,也只有佛门会愿意供着。
可平白赐予佛门,这显然不符合朱厚熜这个皇帝,不符合大明朝的利益。
“万岁爷,锦衣卫把清理藩王们的庄田报上来了。”吕芳禀告道。
算上景王,算上提前死去的伊王,大明朝一次清理了三十八位亲王的藩地庄田,那些数字,光是看着就触目惊心,更何况是王府的余财了。
“念。”
“辽王府,一共一百八十万九千三百二十七亩。”
“楚王府,一共一百四十五万七千三百二十六亩。”
“秦王府,一共八百六十七万四千五百六十六亩。”
“晋王府,一共七百二十万八千四百九十四亩。”
“……”
亲王传承越久,王府庄田就越多,这都是一代代先皇登基后赏赐,也是亲王兼并百姓土地的共同结果。
一座一座王府庄田数入耳,朱厚熜细细算着,三十八座王府,共计庄田九千一百一十二万七千五百二十二亩。
朱厚熜皱起了眉头,不但觉得朱家的人亏欠百姓的太多,也觉得这庄田数不太对。
不是多,而是少了。
连一亿亩庄田都没有达到,这显然不是所有王府该有的庄田数量。
那么,地呢?
吕芳知道,大明朝真正的户部尚书,不是内阁次辅领着户部事的高拱,是眼前的万岁爷。
在一些事上,吕芳,还有陆炳这两位兴王府旧人,是能想到万岁爷前头的。
就比如少了的王府庄田,吕芳恭声道:“万岁爷,从洪武年间至今,大明朝二百年,先皇们和万岁爷累计封、袭了一百五十六位亲王,诸王无事,常常问道神仙、佛祖,必不可少的香火钱、香油钱,诸王纷纷慷慨解囊,其中,金、银、田地出现极多。”
说着,吕芳让小太监抬上了锦衣卫事先准备的第一佛寺白马寺的香火实录。
装了近百个大箱子。
这是大明朝建立以来,锦衣卫收集的所有白马寺香火记录。
还包括了太祖高皇帝的赏赐。
“洪武十五年,香客上香,奉银百两!”
“洪武十六年,白马寺失火,烧去大殿三座,太祖高皇帝拨银三万两,命洛邑征力士千人,重修庙宇,再塑金身。”
“永乐六年,初代辽王观寺,见沙弥面黄肌瘦,奉银十万两,以改僧人伙食。”
“洪熙元年,二代辽王还愿,奉银十万两,奉金千两,邙山良田千亩。”
“宣德五年,二代辽王见寺破败,金身有损,翻新庙宇,再塑金身,奉银十万两。”
“正统四年,三代辽王袭爵,入寺还愿,奉金万两,奉银万两,奉邙山良田万亩。”
“……”
一百多年来。
白马寺接受历代辽王府在内,附近藩王府、普通香客香火钱,高达千万两银子,良田百万亩。
根据太祖高皇帝祖制。
僧、道为方外之人,不纳赋税,不服徭役,享受着诸多优待。
不事生产,累受香火,难免富得流油。
白马寺如此,其他寺庙也如此,道观亦如此。
大明朝内,共有三千寺庙,八百道观,稍逊白马寺者,有数十之众。
少林、灵隐、寒山、清净、武当山、白云观、重阳宫、永乐宫等等。
二百年来,佛寺、道观累受银钱过亿两,良田数千万亩。
而给大明朝的贡献,给百姓的帮助,不能说没有,但也是微乎其微,灾年,庙门观门前的施粥,在如此庞大的香火面前,显得是那么不值一提。
是啊,早该想到的,也只有这些神仙、佛祖才能在那如貔貅的诸王身上剜肉。
诸王府缺少的庄田数,就落在僧人、道人身上。
朱厚熜放下账册,望着那尊真珠舍利宝幢,眼中晦暗不明。
太祖高皇帝是僧人出身,可以说,在太祖高皇帝快要饿死时,是和尚给了太祖高皇帝一口吃的,才让太祖高皇帝活了下来。
这一饭之恩,太祖高皇帝在登基后当然千倍、万倍奉还。
而在太祖高皇帝起兵征战天下之时,也得到过道士周颠和铁冠道人张中等道士的指点和帮助。
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亲自撰写了《御制周颠仙人传》。
洪武元年,太祖高皇帝亲授张正常‘正一教主嗣汉四十二代天师、护国阐祖通诚崇道弘德大真人’之号,并赐银印,享二品官秩,自此以后,几乎每年都有诏见和赐赠。
成祖文皇帝时,道人袁珙为其谋士。
成祖文皇帝为其亲自撰写乐章《大明御制玄教乐章》,以示慕道之诚。
永乐十年,成祖文皇帝下旨,大规模建造武当山道教宫观。
由于成祖文皇帝对玄武大帝的崇拜,从此成为大明朝的制式之法,连京城内,都建造了座恢宏真武大帝庙。
之后的皇帝均不时派遣专人前往武当山奉礼上香,哪怕仁宗皇帝只在位几个月,没有什么新举措,也特敕谕修理太岳太和山宫观。
宣宗皇帝封张宇清、张德懋等为大真人。
等等。
包含朱厚熜本人,大明朝十一位皇帝均与佛门、道门渊源颇深。
不成想,这使得道人、僧人富得流油啊。
这二百年来,道门、佛门一年胜过一年,道众、佛众越来越多,不事生产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样下去,于大明朝百害而无一利,是时候想个办法,灭佛、灭道了。
……
腊月将至。
全年无休的阁臣依例当值。
圣上体恤辅臣的辛劳,年年这时候都会特赐酒宴。
午时三刻,高拱、胡宗宪、李春芳、陈以勤四阁臣一起来到明堂会食。
厨役们布置停当,御膳房的酒菜,也由小火者抬到,菜肴摆到桌上,又有承差为阁员斟酒侍候。
阁臣依次坐定,高拱心气不错,举盏道:“来,诸公,第一盏酒先敬圣上,感谢圣上赐宴,祝圣上万寿无疆。”
李春芳忙不迭端起酒盏,举了起来,胡宗宪、陈以勤下意识地望了眼空缺的阁位,举起了酒盏,众人都一饮而尽。
到底不是内阁首揆,高拱没有先带三盏酒的资格,饮完一盏,便笑着招呼道:“今日赐宴,还是随意些好,请诸公自便。”
说着,举箸示意,请大家吃菜,自己先夹了块鱼片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胡宗宪、李春芳、陈以勤也都举箸夹菜。
和往年会食一样,平时一本正经的阁臣,纷纷放下了架子,彼此出谐语说笑话,哪怕少了个人,也是欢快祥和的。
聊着聊着,也就聊到一些趣事上。
一向与大明朝廷为敌的鞑靼东虏,也就是草原左翼,一些部落首领暗中通过边镇给朝廷传来了消息。
一请大明朝另开互市,二请大明朝给予援助。
草原越来越寒冷,使得草原上的许多小部落承受不起了。
内阁在收到求援信后,只觉得好笑,虽然大明朝、鞑靼是议和了,但凡脑子没问题的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大明朝、鞑靼怀揣的想法,全都是找机会干死彼此。
草原左翼部落没有粮食吃,牛羊马被冻死,这和大明朝有毛的关系?
鞑靼人和牲畜全被冻死、饿死,才是大明朝最想看到的场景。
至于说草原左翼会不会发疯,南下与大明朝鱼死网破。
现在草原泼水成冰,雪厚难行,草原左翼连反抗俺答的命令都不敢,在饥寒交加的状态下,企图南下,这对大明朝边镇主将来说,简直是送上门的功劳。
而开设新的互市,别说时间上来不及,就是来得及,大明朝为什么要卖东西给快要冻饿而死的敌人?
难道是想敌人吃饱穿暖后再来攻打大明朝吗?
明堂里欢笑声,传出很远去。
这也惊动了走来的人。
堂门推开。
寒风吹动着地上还没有扫清的雪花进入堂中,连喝几盏酒,满脸通红,脖子红得像鸡冠的阁臣,不觉得冷,但生出几分醉意。
一个个定睛观瞧,见到是张居正,顿时生出了疑惑,元辅,怎么突然回来了?
高拱酒兴立消,尽管对张居正的回归早有预期,但暂代朝纲、国柄的滋味,还是让他恋恋不舍。
胡宗宪、李春芳、陈以勤先一步站了起来,道:“元辅。”
高拱始终未动,所有的人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他,他猛一仰头,把盏中的酒倒进嘴里,这才站起了身,道:“元辅。”
“尔等都出去,我来斟酒。”
张居正挥退侍候的阁员,接过了酒壶,为自己倒了一盏,道:“我来晚了,这一盏酒,就当是罚酒。”
说罢,兀自干了一盏。
元辅、次相的酒盏,在这时都空了,胡、李、陈也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将盏中酒饮尽。
张居正先后为高、胡、李、陈斟了盏酒,然后来到高拱身边,道:“肃卿,这盏酒我敬你,这些日子辛苦了。”
“不辛苦。”
高拱脸色转沉道:“老夫不胜酒力,之前贪杯多喝了些,有些喝不下了。”
失意的酒最难饮。
高拱是真的喝不下了。
“无妨。”张居正笑着饮尽了自己盏中酒,再倒了一盏,共敬了胡、李、陈一盏。
连喝三盏酒。
张居正酒量不错,但也眼、脸泛红,将酒盏放回了桌上,道:“我适才听到在谈论东虏求援的事,我的想法是,要帮!”
“什么?”几人立刻懵了。
李春芳接言道:“元辅,这万万不可啊,我们为何要帮助大明朝的敌人啊。”
北虏俺答是敌人,东虏小王子也是敌人,敌人的死,大明朝该是乐见其成的。
再说,东虏被北虏敲骨吸髓,已经没有多少油水可榨,如果大明朝真要对东虏施以援手,不说赔本的问题,但起码没有只与北虏交易赚取的利润多。
于情,于理,大明朝都没有回应东虏几个部落首领请求的理由。
高拱、胡宗宪、陈以勤也是这个想法。
高拱甚至出言提醒张居正没在内阁这段时间,圣上的一些指示,道:“元辅,圣上欲来年春上动兵北征,我大明朝此时最合适的办法,就是坐山观虎斗,坐看草原左、右两翼打生打死,最好能打出一个残破的草原来。”
草原内斗。
能极大程度上消耗草原的实力,等大明朝天兵到达之时,才能摧枯拉朽解决掉这一百多年来的宿敌,洗刷土木堡之变,英宗皇帝‘北狩’的耻辱。
“然后呢?”
张居正望着同侪们,郑重道:“覆灭了鞑靼后,我大明朝怎么处理草原,怎么处理草原上的人?杀光他们?”
华夏几千年,中原更换了数代王朝,草原也更换了数代主宰。
匈奴、鲜卑、突厥、瓦剌、鞑靼等等,不断有新的异族卷土重来。
汉、唐无数次打败异族,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疆域几度扩展到巨大,可草原始终没有真正融入中原,没有融入到华夏的疆域中。
那只不过是几十年、上百年的和平,现在张居正问的,是真正纳草原进入华夏疆土,让草原成为大明朝国家牧场的办法。
坐山观虎斗,再尽收渔翁之利,固然是个彻底击败鞑靼的办法,但打地盘容易,守地盘难。
总不能毁灭鞑靼后,大明朝的天兵杀尽草原最后一人,使得广袤的草原,几千里之地,尽成无人之区吧?
这是华夏几千年,无数贤人都无法解决的问题,这时说到这个,明堂的几人当然也想不出来。
陈以勤心中一动,道:“难道元辅有什么好办法纳草原入我华夏?”
“没有。”张居正回答的很干脆。
无数先贤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张居正张太岳何德何能能一言而定?
陈以勤和胡宗宪、李春芳嘴角微微抽搐,刚才元辅那气吞万里的气势,还真让他们错觉以为万世留名的机会就在眼前了呢。
高拱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元辅会说,给了东虏粮草,能用爱去感化那些蛮虏呢。”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
这是几千年来无数贤者的共识,北虏、东虏,都是虏,都是属草原狼的,翻脸就不认人。
华夏试图将之驯化为听话的猛犬,但很显然,一直没有成功。
以高拱之见,是当今大明朝的实力还不足以让鞑靼人瑟瑟发抖,假如有一件神器能如割草般收割鞑靼人的性命,他相信,草原上的人将是天底下最能歌善舞的人。
没有驯化成功,去用爱感化,那纯属割肉喂鹰,你张居正又不是佛祖,装什么大尾巴狼?
张居正从袖中取出了‘爱徒’沈惟敬转送来的诸多信笺,缓声道:“沈惟敬鼓动俺答去迫害东虏,东虏损失惨重,连根本都伤了些,如今的东虏之主,小王子又是个极度弱懦的人,我担心再这样下去,小王子会向俺答投降,承认俺答为真正的草原霸主,我想,左、右翼大一统的草原,不会是我大明朝希望看到的。”
高拱几人拿过信笺,进行了翻看,虽然沈惟敬对东虏的部分描述有些失实,但在对小王子的判断上,却是准确的。
草原右翼生活滋润,吃梗米,穿丝绸,饮美酒,草原左翼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还要不时挨顿揍。
可是,作为草原之主的小王子却处处忍让,对族人遭受的一切沉默不语,只为能活下去的那口吃的。
要知道,草原没有分界线,但在草原人心中,无形的多了个分界线。
小王子的懦弱,很大可能会使他在承受不住压力后,对叔父俺答投降,交出汗位。
到时候,大明朝的天兵面对的,或许不是残破的草原,而是个大一统的草原。
两者在战争时爆发的力量,是截然不同的,后者会使得大明军队非常棘手。
给予东虏粮草,让东虏持续与北虏对抗,长久耗下去,对大明朝有利无害。
只是,大族出身的陈以勤,从草原左、右两翼的生活上,看出了大明朝的影子。
就如家族所说,一个王朝,也是个大集体而已,而集体,总是共通的。
大明朝内,谁是草原左翼,谁又是草原右翼?
陈以勤心中,突生了个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