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啊!你不要松手呀!我把不住笼头的,喂,赵大,倷要松手便是我孙子,啊——啊我要撞墙啦!!”
收容所外,不断地传来女娘尖声的叫喊,还有兴奋的叫喊声,“啊呀!啊呀!啊呀——赵大你看,你看我踩起来了,我踩起来了!啊!!!!”
最后的那声尖叫,大概是因为自行车冲着墙直通通地撞了过去,好在翩翩及时地按下了刹车阀门,一块刹车皮便被拉了起来,不断地摩擦着车轮,再加上年轻小伙子赵大灵活地赶了上来,从后头扶住了自行车,终于免去了贵重的自行车撞墙这样的惨剧。
“吓死人!”
站在一旁的金娥,双手都捂住脸了,此时手指方才慢慢张开,她有些嗔怪地说,“赵大!你怎么这么快就放手了呢,若是撞着墙,看你怎么赔!”
赵大挠挠后脑勺,只是憨笑,翩翩回过神来却为赵大开脱,笑着说,“哎哟,我这不是会骑了吗?刚才那是意外,意外,这会儿保证不会了——赵大,你别扶我了哦!说好了哦!”
她踩着脚蹬,往后打了几圈,从墙边退开,又得意地和赵大约法三章,便迫不及待地踩了起来,车子果然歪歪扭扭地往前驶去,过了一会,翩翩逐渐骑得稳当起来,便骑上了一旁的小路,往前骑了出去,消失在空地之中,赵大在后头喊了几声,毫无回音,不由笑道,“这个姐姐,居然骑车逃跑了!”
金娥也手搭凉棚,撑着眺望远方,看个不住,“别是跌到河里去了!”凡是人多的地方,现在都喜欢建在河边,这样好取水,不论是用驴马拉绞盘抽上去的自来水,还是打水挑缸,都比别的地方要便宜些。
“她现在比原本重得多了,若是跌下去,当能听到巨响。”
赵大笑嘻嘻地说,金娥听得噗嗤一笑,作势要打他,“你也只敢背着她说了,被她听到,必定骑车撞你。”
“哎哟哟。”赵大便叫起撞天屈来,“我是一腔的好意,骑了我的公车来给你们练习,你们却还要撞我,真是好大的良心!”
“呸!”
他们几人的说笑声,早引得不少女娘在小门边上探看,见翩翩骑车去得远了,都流露艳羡之色,七嘴八舌地笑道,“翩翩姐最厉害了,这会儿都真能骑自行车了!”
还有些刚来不久的小脚女娘,和金娥他们素不相识,不敢搭话,脸上却也显出了艳羡向往之色——不用她们多问,院子里的女娘们便七嘴八舌地告诉她们。
“都是第一批来的女娘,春天的时候做了手术。”
“这不是,走、跑、跳,都和常人无异的,做了手术到现在,又长一寸了——你说她为何能骑这么重的自行车?她是最勤勉的,咱们院子里那两台架起来的车子,她得空了便在上头空踩,医生说‘下肢力量’恢复得好,别看都是小巧个子,骑了自行车,和男丁比只快不慢!”
让手术后的放足女娘们去踩架高的自行车,是医院的主意,放足促进会也买了两辆土产木轮车放在院子里,拿铁索锁了,又用砖块架高,这样,手术后的女娘便可在收容所里也能‘复健’,因此大家都知道,这车子是很沉重的,需要用一些力气,才能把脚蹬踩起来。
因为她们裹足后,总是尽量避免走路的关系,下肢普遍纤瘦无力,而这些女娘从手术中恢复之后,大约一个月,伤口就完全结痂,可以下地行走了,通过蹬自行车、负重折髋、久站这些复健运动,她们普遍迎来了二次长高,以及体重的攀升。
本来七十多斤的女娘,现在也有个八十斤了,本来面对买活军的女兵丁,她们都只有抬头仰视的份,但现在和宿管的身高差已经在逐渐的缩小——这是让人高兴的事儿,因为买活军这里,明显是以高大健壮为美,这也就意味着缠足女们往主流的审美又靠近了一点。
“总之就是要多吃、多动、多练,真别害怕,手术做好了,不过就是再痛上几日——再痛比不得缠足那几年痛,熬一熬,伤口开始结痂了,缝线吸收,那就差不多了,再过上个把月,能下地走路了,那才叫做美呢,那份轻快真别提了!”
第一批做手术的女娘,现在几乎都已经完全痊愈了,她们有许多人已经搬离了收容所,正式开始在买活军这里谋生了。不过每逢休息日,又或者是下课后的闲暇时分,还是愿意回到收容所来,看望在这里结识的姐妹。
毕竟,她们中许多人从事的工作,都是收容所帮忙介绍,所以,虽然在收容所内居住时,她们对这里的不方便也有些怨言,但离开了收容所之后,却又对这里很有归属感了。
尤其是翩翩和金娥的同行们,多数都是光身来到这里,因为职业的特殊性,现在即便找到了别的工作,似乎和周围也总是有些格格不入,她们在买活军这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经济上,和从前比虽然窘迫,但至少能够吃饱,而且可以为将来做打算——按说,实在是没什么好抱怨的,但这极度的自由中,似乎也有些茫然,她们一辈子都习惯于被人吩咐着去做这个,去做那个,现在什么都由得自己了,该做什么,却反而没了主意。
也因此,她们是不愿离开云县的,只要在云县居住,三不五时就还能回‘家’里来看看,就算是翩翩和金娥这样,本就是姐妹一起逃来,还带了赵大这个弟弟的一家人,似乎也没有离开云县的打算。
虽然这里的房租,在买活军治下无疑是最高的,而工钱又没有比别处高,他们也还是更情愿住在这里,仿佛三不五时回到收容所来瞧瞧看看,和大家说说话,聊聊对将来的打算,便仿佛心底有了依靠,有了根基,像是一根草,它的根连到了树木上,仿佛便也觉得长得更直了一些。
“说我什么坏话呢!”
远处,一道高高的,庞大的阴影飞快地靠近了,翩翩顺顺当当地把车子骑了回来,并且很老道地在很远处就逐渐放慢了车速——刹车片虽然有,但还是要尽量的少用,因为这块皮是不便宜的,是用真皮蒙的砂纸,刹车多了,砂纸会被磨平,那就刹不住了,所以有经验的骑车人,都尽量少用刹车片,而是采取减速的办法,慢慢地让自行车停下来。
“赵大!赵大!”
她的车速虽然很慢了,但翩翩还不会下车——停车时,大多人总习惯用脚来做最后一段的制动,并且做下车的支点,但这辆车很高,至少对翩翩来说太高了,她骑在上头,脚是很勉强才能踩在脚蹬上完成一圈。
就像是有些小孩,他们骑车是要钻在车头的三角杠里,半站在里头,一脚深一脚浅这样歪着骑,翩翩比他们要稍微好一点,但她也不敢自己下车,因为她骑在上头脚踩不到地,必须要歪倒车才能触地,但那就意味着这条腿不但要承受自己的体重,还要承受许多自行车的重量,翩翩对自己就没有信心了。
赵大是明白这一点的,听到翩翩尖声的呼唤,便上前扶住了车把,帮她把车身放歪,翩翩于是这才神气地偏腿下车,从前头的网篮中取出一个布袋来,布袋里都是用废报纸包的葵花籽,折成小小的三角形,里头的瓜子大概二三十粒,卖得也很便宜,一般都是一文、两文一包,还饶一张废报纸,小姐妹们出门去逛街时,很流行买几包来吃吃。
翩翩便把这些小纸包一一分给收容所的姐妹们,“吃瓜子,食街那里老张杂货铺现炒的,你们摸摸,还热乎呢!”
“都骑到食街那里去啦!”
“这自行车脚程可是快!”
“你不会下车,到那里怎么停车买东西的呢?”
“谁说我不会下车了?!”
翩翩嘴上是不饶人的,瞪着眼认真地说,“我那是……我那是省点力,叫赵大帮帮我!到那里没人帮,我可不就自己下车了?”
“真的吗?!”
这几个月,虽然通过复健练习,做过手术的女娘,似乎普遍对于踩自行车已有了一点心得,但能不能真正骑得动,大家还不是那样有信心,今日见到翩翩骑着自行车,居然这样的自如,还骑到平时走路要二十多分钟甚至半小时的食街去,买了一大包瓜子,一共来回不过十分钟不到,都不由被鼓舞了起来,纷纷地动了学骑自行车的心思。
“若是能买一辆,去哪里也都不怕走了。平时买些重物,还能装在布袋里,绑在后轮座位上,怎么都比自己拎着省力。”
“若能买,那自然是好东西,只贵的慌呢,好的要五十两,差的怎么也要三十两,这价格,在临城县都够买间小房子了。”
五十两大概是可以在临城县买上一套三间房的老木屋的,但在云县,老式的板房都不止这个价了,如果不是买活军在云县大量地建廉租房,女娘们从收容所出去以后,落脚的地方恐怕都难以保证。
二百文一月的廉租房,单人,虽然不大,但也容得下一床一柜一桌,除了少数人带来了一些体己以外,大部分女娘从收容所出去以后,都是暂时在廉租房里栖身,再贵点的房子,也不是租不起,但觉得浪费,也觉得不安全,买活军的廉租房,男女分住,而且有严格的安全、饮食的规定,若是违反规矩,把男丁带进来,或者不能维系卫生,招致四邻抱怨,都有严厉的惩罚,对单身的女娘来说,廉租房还算是很安全的处所。
翩翩和金娥因为同样的考虑,痊愈后也就都住在廉租房里,她们带来的银子,本来是打算支付手术费,但由于放足促进会的帮助,暂且省了下来,便存到银行去,换回了一本存折,好好地收藏了起来。虽然加在一起,也不是不能买辆自行车,但显然毫无必要,而且,便是买来了也无处安放,收容所女娘们的话,大多只是说说而已。
就连赵大,他的自行车当然也不是自己买的,而是他工作的商行配发的——现在,云县街头很多这样自行车骑得很快的年轻人,他们主要的工作是到处送信,也送些轻省的货物,还有餐点时,也会在后座上装好餐柜,为一些不愿走动的客人送餐。
云县这里,现在各地的商贾很多,他们远道而来,又有极多的消息要到处传递,而自己带来的下人们,一来路不熟,二来要上课,便改为聘请街头巷尾的送信听差,一个唿哨便能唤来,去哪里多少都是有价格的。
常常可以见到,在交易所附近,每到午餐时分,便有些威风精干的商贾走出来,招招手,叫自行车上的小哥过来,掏出一二百块钱递给他,让他去某某店铺,买上若干个菜,用餐柜装好,送回这里来给某某先生,剩下的菜金,便是他的赏钱云云。
这样跑一趟腿,运气好,能赚个四五十文都不是问题,这些商人也都是认得人的,再者说,自行车上也漆了醒目的标号,真有纠纷,他们可以随意向买活军开的商行投诉,目前来说,来抢生意的人不多,因为能买得起自行车的人,也看不上这点小钱。所以这服务是很让人放心的,除了交易所里的大商户之外,便连百姓家,有时也会花上五文十文,叫他们帮着报个急信。
这门差事,对于百姓们来说并不是很新奇,衙门里往往有皂隶充任‘报子’的时刻,只是自行车的存在,让这群报子们越发如虎添翼,还有人口的四处流动,以及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使得百姓人家也有了传话的需求而已。
若是搁在以前,除非生死大事,否则,都可以等到回家再讲,哪像是现在,回不了家里吃饭,都要托人回家说一声,免得家里人干等——以前一家人里,大概只有一两个人是在外做事的,其余人都在家中,不论是做饭也好,吃饭也罢,等一等是不妨事的,但现在,大家都有事要做,你这里不报信,人家为了等你,或许就耽搁了自己的事情,哪怕是一家人,这样的事情自然也要尽量避免为好。
买活军在云县里投入了五十辆自行车,专用做这种短途的报子,他们每日收取一定的租金——不高,因为没有把商人们的赏钱算进去,因此,报子的收入是很丰厚的,也不乏有人眼红,不过,这门行当的要求也不低,第一要会骑自行车,这一点就刷了不少人,第二,身体要壮实,因为整日都要骑车,第三么,便是要会来事,语言天赋要好,要能听得懂南腔北调,还能学着说几句,因为要帮天南海北的客商传话嘛。
这第四呢,便是要识字,最好会写字,最低最低,拼音也是要熟练应用的;第五点,不必多说了,便是要会认路,要把正在飞速扩张的云县,这么一整个地图都记在心里,客人说出的地名,你要能够很快的找到。
能同时满足这五点要求的年轻人,其实是不多,赵大也算是幸运,恰好赶上了这一波,买活军招人时,他刚来了三个月,已经认得不少字,拼音也学得很好,同时,他口才好,毕竟赵大的职业理想一度是龟公,做这一行的人,不会说话,不会说些各地的方言那是不成的。
光是这两点,便不容易了,更何况赵大还很认路——他是要撑船在姑苏城密密麻麻的水网里行走的人,至于身体,不成问题,来买活军这里三个月了,更是壮实得很。
其实,骑自行车,看着是难,却反而是最容易的一点了,赵大借着来找翩翩她们玩耍的机会,花了半个时辰,在院子里空踩一阵子,便已经掌握了要领,去应聘时壮着胆子一试,骑得很好呢!
如此一来,赵大的收入,如今倒是实在不低了,一个月算下来,有时候居然能有两千多文呢!而且平日里交接的,也都是大商人,倘若得了他们的青眼,跟着做起生意来,岂不是大有前程?
倘若他有一套房子,那么赵大现在说亲便很容易了,谁能想得到,买活军这里的机遇是这么的多?当真是钱沿脚面,在姑苏城连龟公都混不上的一个壮奴船夫,不过是三个月功夫,现在已有了一份这样体面的工作——这样的消息也总是传得很快,满院子的女娘,似乎都对赵大相当的欣赏,一边议论着翩翩学骑自行车速度之快,一边不免含笑望着赵大,轻声地发出女娘们议论男人时特有的一种轻笑。
赵大看过去时,她们又纷纷笑着低下了头——几乎全是从前所受那些教育的老底子。而赵大便憨憨地挠挠后脑勺,站在原地仿佛什么都不懂似的,反而叫女娘们看着更加心痒难耐了——老实人好,老实人又会赚钱,岂不是过日子的上选?
翩翩对于赵大这一套,是早有领教的,她掐了赵大一下,低声说,“就说你非要到这来学自行车呢!”
又大声和姐妹们招呼道别,帮着金娥一起爬上自行车的前杠(金娥力气还小,扶不住车头,无法学骑车),自己等赵大上车后坐到后座上去,又还不老实,戳了下他的腰,赵大闪躲着叫道,“翩翩姐,痒呢!”
唐翩翩得意地哼了一声,“喂,赵大,你们同事里,可有什么诚信的好男儿,到了年纪,想要找个媳妇的?你可不要糊糊涂涂的,先划拉过来,给我瞧瞧。”
“怎么,翩翩姐想嫁人了?”
翩翩便叹了口气,“倒也不是想嫁人了,只是我不比金娥,眼下这份工作,金娥还好,我干着实在没甚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