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其实真要说起的话,茶楼在如今而言,实在还算得上是个很新鲜的物事,若不是冯犹龙二人来自一样是繁荣富贵至极的姑苏城,对于茶楼只怕还相当陌生哩——虽说糖、松便已有了相当不少的茶肆,但圆人不喝茶,数十年下来,茶楼已经销声匿迹,而本朝似乎也无有这样的风气,尤其是朝廷初年,以简朴为要,后又兴盛理学,茶楼这样于日常生活毫无必要的铺子,也被列于奢靡之流,衙门的态度自然是不太鼓励的。
直到承平百年以上,好修道的皇帝时期开始,金陵才偶有一二茶艺精熟者,开设私肆款待茶客,但这种茶肆,收费不但高昂,而且东主十分挑剔,非真正知茶名流,是不予招待的。如此数十年来,小茶肆偶有开设,但也因为东主的变迁而随时关闭,直到十二三年以前,武林一带才开设了招待大众客人,喝茶歇脚谈天的所谓茶楼。
武林这一带的茶楼兴起之后,生意兴旺,于是南方这里,逐渐开始有茶楼、茶馆开设,不过一城之中,最多也不过是十余家而已——如临城县那样的小地方,一县能有一家茶馆,已经非常不错了。时至今日,一城的茶楼加在一起,能过百家的,那多是游客云集的江南名城,其余地方,哪怕是京城之中,也不过是数十家而已,甚至于这开设茶馆的风气似乎还没有传遍北方,因此到了北地重镇,想要去茶楼坐坐,是不容易的,也就更谈不上去茶楼看戏一说了。
不去茶楼看戏,去哪里呢?百姓们除了赶庙会以外,也并没有一个特定的处所可去,这一点还不如前朝,要知道原本糖、松时,勾栏瓦舍中的勾栏,便是戏院,但到了本朝,因为姑苏城勾栏巷太过有名,以至于勾栏的意思也发生了变迁,于是如今城镇百姓们的娱乐,的确是相当的匮乏,主要以聚赌为主,若是要有些听曲儿听说书的要求,在没有茶馆的城市,便要求至少有下酒馆的钱,吃上一顿,叫个先儿来说书,这个倒是有的。
冯家在姑苏城的茶楼,也是跟随了武林的风气而开,他们的茶馆为了招徕生意,是设了两班人,一班人唱评弹,还有一个盲眼先生说书,又有一些熟客,受了东家的嘱托,在茶座里高声朗读报纸——这个报纸自然不好由茶馆的人来读,否则官府上门,也是麻烦,但又不能完全不读,因为许多客人是很要看报纸的,你不读他就去别家了,只好折衷一下,请了熟客来读,三不五时地免了他的茶钱作为报酬。
这样的做法,是在和议以前,和议达成之后,茶楼内便也有专人来读报,也租报纸给客人看,冯犹龙也时常泡在茶楼里和客人们谈天,他家的茶楼开得是很早的,大约也有个十年多了,所以说冯氏著作,得益于茶楼,这是不假的,此时江南以外的读书人,要找个这样能熟悉世情的地方实在并不容易哩。
冯家的茶楼,落座是不要钱的,点茶即可,茶水也是丰俭由人,最低是十文钱一壶,点了以后从早晨坐到夜晚都没有人来管,贵的也有几十文一壶的,除了茶之外,还供应、代卖一些本地的点心,甚至于还能代客人外出去叫菜来吃喝,只消为小二开发一些赏钱便可,至于卖唱的、说书的、唱评弹的,各有各的价,客人是否叫来,各凭喜欢罢了。
甚至于在大堂两侧,还有雅间,价格要更贵一些,但比大堂多了不少**——雅间肯定是设在一楼,凡是木造的房子,顶楼是一定逼仄低矮的,要多设二楼,那就得建三层,造价比造同样大小的三层平楼贵得多,因此一般茶楼酒楼都没有建个几层楼的,小本生意一般花不起这个价钱。再加上楼板踩动难免灰尘簌簌,楼下客人会怎么想?此时能建两三层楼房的那都是大户人家,三层楼那一般也是登高望远又或是藏书铭刻之用,不可能是普通人家日常会考虑的选择。
武林这里的茶楼,却是大不一样的,从外头便可以看得出来——竟是建了两层楼,而且两层的高度都是差不多的,用的是水泥、玻璃窗,打从外头看,便是说不出的坚牢雅洁,也一看就知道是买活军的本钱:此时在买活军地域之外,要能建起两层的水泥房,要么是买活军自己的人,要么就是本地有通天本事的大豪,不但能弄来这么多的水泥粉抹面,而且还要把能建水泥房的工匠,从买活军这里请到自家来,这里的情面可比所花费的钱财要值得夸耀得多了。
以冯犹龙自家开了茶馆,这样灵通的消息,也只知道买活军地域之外,由自家建起来的一栋水泥小楼,是在京城,买活军给了水泥粉,皇帝在九千岁的别院里自家建了二层小楼两三座,自做了地笼、暖炕,冬日里温暖如春,令皇帝喜爱非常。
甚至民间谈到这件事时,对于皇帝在营造上的爱好,都是破天荒地带上了嘉许的口吻,认为这多少是为国朝给长脸了——水泥粉那是天赐的东西,没有办法,但难道我国朝就什么都不如买活军了吗?皇帝不也一样可以自造小楼?可见国朝的聪明才智,还是不可小觑的。
除此以外,便没有听到什么大豪自建水泥楼房的了,冯犹龙看这小楼便稀奇了好一会儿,待到排到他入内时,也是一惊:茶楼内部,设计得也和别处不同,虽然是两层楼,但并非实铺,而是一个回字形的结构,里头其实有个很大的天井,里头摆满了茶座。
天井往里,则是一个镶嵌在建筑之中的戏台,这戏台高是两层,深大约有个二三丈,按说这么深,里头不点灯该是一片黑的,但这戏台即便是深处也一样十分明亮,不像是普通戏台那样幽深——用的是玻璃顶!一片片玻璃窗用木头框着,夹在梁中,斜斜投射天光,使得戏台如露天一般明亮,两侧回字形的走廊中,各设了茶桌,上下两层都有,从走廊进房,方是雅室,雅室向着天井一面还开了玻璃窗,若是要听戏,开窗即可——不过这就是听戏而不是看戏了,客人或许更喜欢走出去自己看。
戏台,不都是在一片空地上造起来的东西吗?越是华美的戏台,便越是用好木头做了顶子,雕梁画栋涂了金漆为美,戏台三面都是可以围绕观众看戏的。这样镶嵌在屋子里,只能从前方平视,高为两层的戏台……似乎还从
未见过,便是姑苏园林中,最多也不过是在水榭中唱戏,是没有这样的形制的。
冯、叶二人,一向自负姑苏人见多识广,便是到了京城也不会露怯,不料今日,还没到买活军那里呢,便已经有大开眼界之感。叶华生道,“这戏台犹如镶嵌在镜子里,大有意趣啊,老龙!”
此时正是一场戏完了,先一拨客人被导引着从西门走了,众人方才从东门进去,自有小二赔笑用官话说着本楼的规矩:若是要看戏,不下雨的时候,天井里是最好的,离舞台近些,若选了天井的位置,一场戏是要有额外打赏的——一桌若打赏百文,本店额外奉送香茶一壶、茶点四色。
天井里的桌子都是小八仙桌,坐个四人正好,也就是说一场戏要二十五文一人,能吃茶吃点心,这也不能说是贵。若是坐在回廊里呢,还更便宜,十文一壶的茶随意点,小吃菜牌都在墙上挂着,可以任选。雅间相对最贵,打赏三百文起,若是嫌弃店家送的茶劣,也可以自己点茶,达到小二口中所说‘最低消费’即可,不过其中可以品茗对弈,十分清幽,对于富户来说,这根本就是九牛一毛的花销。
不过,世上人,究竟还是以平民百姓居多,这帮茶客入内,去坐天井的人自然比坐回廊的人要少,冯、叶两人是为了看戏来的,自然坐天井,很轻松便抢到了天井里一个不好不坏的位置——此时天井里还有一些老客未走,茶博士道,“这些都是熟客人了,连看几场的都有,是要来消遣一天的。”
当下问了二人,是喝龙井还是喝六安瓜片,还有天目茶、虎丘茶,都可以选。冯犹龙笑道,“送的是真龙井还是只有个井味儿的聋井?”
他实在是谙熟茶楼套路,见茶博士笑而不语,也是会心一笑,道,“上一壶真龙井罢!也不拘泥于百文不百文了。”
这一听便是真正懂行的豪客来了,茶博士格外殷勤,又请二人去回廊上看水牌选茶点,叶华生去了一遭,回来笑道,“了不得,我点了一桌子,老龙,你也去看看水牌,多有姑苏难寻的异味呢!”
冯犹龙道,“无非又是酒鬼花生一类的东西罢了。”这些买活军的小吃倒是也有流传到姑苏的,售价还十分高昂。
话虽如此,还是起身去看,却见那水牌之上,居然荤素兼有,不但有一般茶馆备的瓜子、花生米、话梅、雕梅、蜜砌果子等物,还有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热菜荤菜,有些菜名闻所未闻,如‘大煮干丝’,令人费解,还有蜜汁火腿,这是道地荤菜,炸鸡翅、鸡腿、鸡架,这是买活军的名菜了,冯犹龙早闻大名,但没有吃过,因为做这菜非得要买活军的鸡不可,没想到武林这里已然是有了。
其余什么包子馒头花卷,便不必多说了,下了重油做的如翡翠烧卖的点心,这里也有,真可谓是洋洋大观,简直快赶上一般的酒馆了。虽然价格不便宜,但冯犹龙又不缺钱,见了想吃的,便问茶博士自家点了没有,茶博士对照手中的本子,从容应对,这和一般的茶馆也不一样——哪有小二随身带炭笔本子,记菜名的?不都是靠自己的脑子硬记吗?
冯犹龙额外还加点了三四个菜,又把茶博士手中的本子拿来翻阅,对于他的炭笔很是喜爱,这东西论便利是远胜文房四宝的,此后出门游玩,有了炭笔,便不用书童还额外带着小书箱了。
此时因为换场的缘故,茶馆中热闹非凡,看座、点茶、点菜、收钱,各自忙乱不休,冯犹龙二人一坐下来便花了六百多文钱,以吃茶来说实在是骇人听闻了——真正一壶明前龙井,便要二百文了,又点了四百多文的菜,按这个消费,他们都该坐雅间去。
茶和菜很快先后上来了,茶是香茶,菜先上的是送的瓜子、酒鬼花生、绿豆糕和定胜糕,口味还算不错,绿豆糕十分油润细腻,一点渣没有,不知是怎么做的,定胜糕松软香糯,不过冯犹龙年纪大了,这两色糕点都是浅尝辄止,只拈了一粒酒鬼花生,在嘴里慢慢地咬了咬,香——但费牙,也不敢多吃了。
第二波上的菜,是大煮干丝、炸鸡翅、蜜汁火方,光蜜汁火方要价便在八十文上,但只有六片,周围团了粉白的莲子,上头一层琥珀般的蜜汁,取一块送入口中,口感丰腴、甜咸交融,回味无穷,火候、口味都是上乘,余味微甜,佐茶尤佳。叶华生赞不绝口,道,“买活军真会乐,如何想得到用这道菜来佐茶?”
老年人喜食甜润软烂之物,冯犹龙是姑苏人,吃得也甜口,对于这道菜是很满意的。不过他更好奇的是这所谓大煮干丝,只见一个小碗,其中凸起白色细丝拢做的小山,拿筷头一挑,当即散开,夹进口中略一品尝,不由笑道,“原来是豆腐干子切丝,难为这手艺了!”
细品之下,却觉得这豆腐干清香四溢,软中带韧,清淡之余复令人回味无穷,不由大为欣赏,正要问茶博士这是何处购得时,茶博士忽然来送戏本子,是今日茶楼所演剧目的目录,冯犹龙取来看时,今早两场已经演过了,分别是《何赛花巧耕田》、《游园惊梦》,冯犹龙便不由笑道,“这趣味也差得太多了。”
茶博士笑道,“贵客有所不知,这都是按着客人的喜好来排的,我们这里第一班,钟敲六下就开演了,很多客人都是港口街坊,来我们这里吃早茶——我们代他们去街面上买面买粉,配茶吃,还能看戏,十分便宜,他们爱看《何赛花》,这波客人完了,七点多,城里的客人来了,他们爱听《游园惊梦》,客人道是这个道理么?”
“等到现在十点多,港口的客人下船了,便要听买活军那里传来时新的戏剧,《鸳鸯错》便很合适了——”
正说着,只听得戏台里胡琴一响,拉了几个调出来,茶博士莞尔一笑,对冯、叶做了个手势,请其专心听戏,便悄然退到一边。冯犹龙也连忙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向台上望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