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曹操从河北行色匆匆回军赶到睢阳,然后在睢阳稍稍驻留几日、没有第一时间赶去第一线的符离,自然是有很深的用意的。
一来部队急行军后,水土不服疲惫,肯定要恢复一下状态,然后才好投入战斗,这个时间急不得。
二来,曹操也是为了花时间安抚张郃等人,立个标杆稳定各位败将的人心。
最后,曹操也是想再利用曹仁稍稍示弱一下、指望刘备那边先急、不冷静露出什么破绽,然后他才好全军压上救援曹仁,给刘备来一下狠的。
一言以蔽之,曹操此番来,还是抱着很多期待的,他想要挟杀袁尚之威、趁着己方士气正盛跟刘备的主力正面碰一碰,并不仅仅是逼退那么简单。
结果,刘备却在诸葛亮的布局下,仅仅打了一些骚扰性的斥候战,然后就虚晃一枪跑了,还撤走了谯地东南角三个县的大半人口。
这着实让曹操有种蓄力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感觉,心中空落落的。
偏偏刘备退得也不远,刚过淮河就又重兵严阵以待。这就让曹操的宣传战也很难打,他也不能就此便对天下人说:刘备畏我如虎,一听说我来了就远遁回老巢了。
人家也没回老巢,只是稍稍战略收缩过淮河,然后继续在寿春虎视眈眈盯着呢。
此后数日,两军在符离前线脱离接触,曹操也从睢阳赶到了符离。
符离城已经解围,曹仁自然也能随便出城。听说曹操亲自来了,还带着夏侯渊领了重兵,曹仁便亲自出城数十里迎接。
“末将无能,丢失朝廷三郡之地,请司空责罚。”
一见到曹操,曹仁就先负荆请罪,也不是做做样子,是真的大冬天脱光了衣服背了荆条的。
毕竟他在过去小半年的一系列战役里,确实负有一些明显决策错误的责任。
而且曹操要彰显他赏罚分明,就得对自己人狠、对外人宽容。连郭嘉都被曹操小小敲打了,曹仁这种本家兄弟就更要敲打。
所以见面之后,曹操也没有立刻让他起来,还让曹仁挨着冻、当众训话了一番,总结经验教训,说得曹仁唯唯诺诺认真吸取,然后才亲去其荆,又解下自己的锦袍给曹仁披上,拉着他手扶上马、并辔入城。
骑在马上,曹操还中肯地最后总结了几句:“子孝也不必往心里去,此番你连番中计,倒也没什么可怪的。你中的是诸葛匹夫之计,这天下何人躲得过?
但你平素治军,不能使上下一心,导致周边防区的守将,担心因为不救你而获罪,不能让他们安心固守各自本分,这就是你为帅的失措之处,以后一定要用心改。”
曹操这番话说得鞭辟入里,功过分明。
曹仁听了也是心悦诚服,他如今治军确实一味刚猛,虽然也有体恤部下,不抛弃队友的一面,但总的来说,还是用威过重,从没有换位思考过部将们都在怕些啥。
经此一败,曹仁在这方面或许也会吸取些教训。
入城之后,曹操先至校场,先检阅了符离的守军,也训话了一番,鼓励众将士坚守过了最困难的时刻,表示朝廷绝对不会亏待他们的。如今袁尚已死,朝廷主力南下,刘备退走,最终胜利可期云云。
鼓舞完军队后,曹操来到曹仁的临时幕府,曹仁置薄酒款待。
曹操早就料到曹仁被围数月,虽然睢水航道还能运输,但符离城内物资必然也不充裕。所以这次来,还给曹仁带来不少补给。眼看席上酒菜单薄,曹操就吩咐取来随军运至的酒肉,犒赏众将。
酒过三巡,氛围渐渐放松,被围数月、担心败仗的压力尽去,曹仁也话语多了起来,壮着胆子问曹操:
“不知主公此来,要与刘备相持到何时?刘备已经退过淮河,莫非我军还要反攻过淮南、谋取全胜?
恕我直言,刘备虽退,但并未战败,自始至终都是在取胜夺地,此番也是主动退去。我军刚灭袁尚,士卒疲惫,还是应该长期休整,慢慢整编袁家降军、收拢袁绍故地的百姓人心……”
曹操一抬手,示意曹仁不必担心:“孤岂能不知?此番前来,逼退刘备就是了,并没想过立刻反攻淮南。只是十几万大军,加上卿本部人马,已超过二十万人。
二十万人调动,却没捞到战机,让他直接跑了,朝廷体面何在?我原本一直想击败刘备一次,哪怕没夺回什么郡县,但是能去许都朝中宣扬,也就够了,奈何刘备不给机会。
斥候打探到刘备撤过淮河后,驻留义成、下蔡不去,我如何能先退?至少也要耗到刘备亲自退到合肥,朝廷才能赢回体面。”
曹仁闻言,默然不语。
曹操要的是朝廷体面,是争这一口气,他已经听懂了。
而刘备的幕府此前设在武昌,北伐之前移到了合肥。此番刘备至少要本人退回合肥,只留赵云守寿春和下蔡、义成等地,朝廷才好宣传“刘备败退”了。
而刘备前出留在寿春,这怎么都不能说是败。
偏偏这個节骨眼上,这口气,这个宣传战的效果,也是很重要的,并不是“虚名”。
因为这涉及到天下其他外镇诸侯,对于曹操灭袁尚、刘备北伐曹操夺取三郡的解读。
涉及到天下诸侯觉得曹刘孰强孰弱、以后天下中分时期应该如何站队的问题。
这个统战价值太大了,大家都要争这口气。
曹仁和郭嘉都不可能在这个问题上劝曹操,双方也就只能再相持一阵子,谁都无力大规模进攻,表演一会儿“静坐的战争”。
如果实在无解,只能用时间去淡化一切。
如今已是建安五年的十一月中旬,再拖下去,要是拖过年关,战争长期化,热度下去了,也就没外人关注这里面的胜败名分了。
曹操又喝了几杯,最终醉意上涌,把青铜酒爵一砸,恨铁不成钢地感慨:“孤平生做事,从不后悔!但此生最恨,便是当年没有在许都留下诸葛瑾那匹夫!
当年真是有眼无珠,孤怎会觉得放诸葛瑾这贪慕名利权位之人回去、将来能挑动诸葛家和刘备争权内斗呢?哈哈哈,一步之失,若是当年杀了诸葛瑾!至少扣了诸葛瑾,如今刘备怕是已为孤所擒!
刘备啊刘备,刘备军略虽不如孤,征兵调赋也不如孤,用人不疑倒是真有一手。诸葛兄弟如此专权,他都不担心被蒙蔽,这份放权的诚心,孤不及他。”
郭嘉在一旁,听曹操连这种酒话都说出来了,唯恐动摇了人心,连忙帮着劝和:
“司空酒后自谦,何必矫枉过正。刘备、诸葛瑾诸葛亮能成为朝廷心腹大患,自有其过人之处。但司空当年放纵诸葛瑾归去,也未必有多大错。
人非圣贤,岂能尽料将来之事?何况当年诸葛瑾来许都时,诸葛亮尚未出仕。司空若是杀之,诸葛亮必然挟愤而投刘备,殚精竭虑图谋为兄报仇,对朝廷的祸害,怕是不亚于如今。”
郭嘉这番话,也完全是为了安慰,有点牵强附会。不过其中的道理,却也勉强说得通。
曹操一想也对,自己当年要是杀了诸葛瑾,那诸葛亮还不得爆发出十二成的智力帮着刘备出力、以报兄仇?所以这事儿倒也谈不上一定赚。
既然如此,过去都过去了,何必再多想。
……
此后半个月,曹操就在符离一带继续驻军,亲自巡视战线,跟刘备相持,以观其变。
同时,此前被刘备军放弃的那三个县里,龙亢和洨县也果然被曹军又强行迁移了一次,把剩下的百姓都往后方收缩,制造前沿对峙地带的无人区。
诸葛亮预言的那些手段,也全都应验了,曹操迁移百姓果然是一刀切无差别的,而且不给任何补偿,迁回后方后还要受到重额的屯田租税比例盘剥。
刘备军一方,在确认了这些消息后,当然是第一时间在己方境内尽量宣传,很快稳住了那些被撤下来的百姓的人心,让他们可以安心盖房子,明年开春赶紧投入正常生产。
当然,诸葛亮的那些预测,倒也没有100%成真,还是稍稍打了点折扣的——这个折扣就在于,三县中的山桑县,并没有被全面无差别迁移。
诸葛亮乍一听这消息时,还微微愣了一下。随后仔细复盘一下,立刻就理解了:龙亢和洨县那都是最靠近淮河和泗水前沿的县城,自然是非撤空不可。山桑县虽也一度被赵云占领,但那毕竟是一个侧后方的据点,是赵云包围符离时绕后过去占领的。
曹操总不能把符离侧后方的支撑点也撤空了吧。所以这个点上,诸葛亮稍有“夸大宣传”,也没什么奇怪的。
双方就这么博弈着,一边捞实利的时候,另一边就打舆论战,泼脏水拉拢民心。另一边回来拉拢人心的时候,这一边就尽量捞点实利。
虽然一个手段粗暴一个手段细腻,但也都算各尽其能。
时间转眼进入腊月,月初的一天,曹军斥候又一次哨探刘备军动向,回去之后,就给曹操带来了一个最新的好消息——但同时也夹杂着一个坏消息。
郭嘉在分析了一番后,立刻找到曹操,亲自汇报:“禀司空,我军潜入寿春一带的细作、探得敌军最新动向:
赵云依然滞留在寿春,甘宁屯下蔡,严守淮河防线。但刘备本人的旗号,已经离开了寿春,开始转撤。”
曹操闻言,眉头微微一挑,这是他半个多月来听到的第一条好消息,他连忙急切追问:“可是退回了合肥?”
曹操问这话时,正在喝着鸡汤,嚼着熬汤的鸡架,听说这个好消息后,他愈发觉得口中那几根鸡肋没有味道了。
要是刘备退回合肥,那他再稍微演个十天半个月的,就能大胜班师回朝,跟许都百官宣扬“刘备被自己击退,大败而逃”。
可惜,郭嘉的下一句话,让曹操很有些骑虎难下:
“刘备是走了……但是没回合肥,听说只是先顺淮东下、然后又要绕路泗水北上徐州,最后前往小沛……”
曹操手中的鸡肋凝滞在半空,整个人愣了几秒:“他不回合肥,去小沛作甚?”
郭嘉咬了咬牙:“听说……刘备遣使南方诸位宗室方伯,请他们派人来芒砀山观礼。他要重修芒砀山上的梁孝王陵墓、设礼致祭,并且……还要谴责我军设‘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盗掘汉室先王坟陵、盗其金宝之事……”
“啪!”曹操直接把鸡架碗扔了,残剩的几口鸡汤也泼在地上,
“刘备小儿,欺人太甚!什么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那都是陈琳匹夫编造的!孤盗墓不假,但何曾设过这些官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