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闻言俱皆一惊,冼清让道:“道长已经走了?是王爷准他离去的么?”朱权叹道:“道长与本王多年知交,他若要去,本王岂敢强留?我猜道长定是赶往章江门外时照他们比武之所,诸位若欲相寻,可往石头渚一观。”
众人见松筠分明遭王府囚禁两月之久,今日适逢群豪上门救人,朱权却说前者已然离去,一时真假难断。岳素道:“王爷,今儿别院怎么空荡荡的,一个下人也不见?”朱权并不答话,反问道:“岳姑娘,这些都是你的朋友么?”岳素道:“小女早前自京奉访王爷,途中曾与骆将军、景少侠相识。”
朱权笑道:“原来如此。老夫今日在此饬修古谱,放着那些俗人在眼前只觉六根不净,故而尽皆遣散;孰知诸位高士翩然到访,心中喜不自胜。冼教主,本王素闻你雅知音律,老夫近日于《遁世操》一曲心中颇有所悟,不妨聊作试奏,还望宫主指点一二。朱某琴技鄙拙,有辱众位清听,其中倘有阙误之处,还望不吝珠玉。”冼清让道:“王爷雅量高致,我等浊俗之人怎堪解弦中深意?既蒙俯赐清音,妾身自当洗耳恭听。”
朱权微微一笑,轻抚琴弦道:“此琴名唤‘飞瀑连珠’,乃本王亲手所制,颇花费了不少心思。人生百年,转眼即过,只盼此等典章文物可以传世。”众人见那瑶琴漆色古雅、金徽玉足,琴身隐隐有梅花、流水断纹,一望而知是价值连城之物。宁王左指按弦,右手轻轻一拨,竟尔弹奏起古曲《遁世操》来。
《遁世操》相传是陶唐时高隐许由所作,许由为人清风高节,帝尧闻知其贤,欲以天子之位禅授。许由坚辞不就,逃入箕山之中谱写此曲,又以颖水洗耳,以示弃绝名利之意,故而《遁世操》又名《箕山操》,曲谱澄澈恬澹,极尽冲虚淡泊。朱权就藩南昌后寄情琴觞,历时十二载搜集古谱编成《神奇秘谱》一书,将此曲收录于全书六十四曲中之首位。宁王这“飞瀑连珠”琴音清冷、余韵绵长,正契合曲中蕴意,众人稍稍听得片刻,只觉如闻天籁,一时竟忘却身处江湖争端,沉醉于琴中所奏高山流水、幽涧鸣泉之感。
朱权双手轻拢慢捻,缓缓弹至曲谱中第四段“月明猿正啼”,冼清让忽闻曲中角声微微上扬,似含哀怨之意,心道:“角音和而不戾、润而不枯,王爷却以正角转清,琴声中隐隐透出一股悲凄,不知是何原故?”及听到第五段“云合龙可隐”,宁王曲调趋急,冼清让更觉诧异:“此段原本羽音清润柔婉,王爷改为徴调,音色未免失之焦乱,哪里还有‘云合龙隐’之意?《遁世操》经此改动,大失原曲所蕴含之高洁古意,以王爷平素操缦造诣,怎会乖误如此?”在场余人不及她精通音律,故于此细微之处未能深鉴。
忽听“啪”的一声,宁王手臂一震,徴弦应声而断。朱权神色沮丧,将瑶琴向前轻轻一推,凄然道:“老了,不中用啦!今日遗哂大方,实令众位见笑。”冼清让道:“雅乐正声,发乎于心。所谓弦与音合、音与意合、意与心合,三者相通,缺一不可。王爷今日不过心绪欠宁,于琴心琴韵之中少了一个‘静’字,故而有此小失,无须挂怀。”
朱权缄默片刻,道:“宫主闻音知意,实乃我之子期。本王钟鸣漏尽,只恐再难觅得这个‘静’字。”冼清让道:“王爷风雅深致,何必为俗事烦忧?”朱权轻轻摇头,目光扫过众人,忽一眼望见骆应渊,奇道:“朱某生平阅人多矣,气宇若阁下者实为少见,请教高姓大名?”后者上前拜礼道:“草民骆应渊叩见王爷。叨扰王爷清修,不胜惶恐之至。”朱权闻言一惊,问骆玉书道:“这位莫非便是令尊?”骆玉书应道:“正是家君。”
朱权闻言大喜,起身执骆应渊手笑道:“原来是故人之子到访,快快请坐。”神色极是亲热,拉他入凉亭坐下,道:“曩者我与尊翁曾有过一面之缘,虽则桑荫未移,却是受益良多。唔,倘若老夫没有记错,那会儿令弟尚未出世。”骆应渊笑道:“王爷果然好记性,舍弟是永乐元年所生。”
朱权淡淡一笑,道:“当年本王与令尊在南京作长夜之谈,思之恍如昨日。四十载光阴似箭,物是人非,可喜令尊康健如恒,更兼侠名远播、领袖武林,朱某不胜钦佩。”骆应渊道:“家父常称咏王爷道山学海、文名千古,岂是我辈一介武夫可比。”
朱权摆手道:“尊府书香世家,子弟皆文武兼济,朱某自愧弗如。久闻世兄亦是饱学之士,老夫忽记起于文章书传中有一处不明,还望世兄解惑。”骆应渊道:“应渊才疏学浅,岂堪为贤者师?万万不敢承命。”朱权笑道:“独学无友则必孤陋寡闻,大家一起参详参详,无须客气。”骆应渊稍一迟疑,道:“如此则斗胆请王爷赐教。”
朱权点了点头,缓缓道:“‘药石所以治疾,而不能使人无疾;法制所以备乱,而不能使天下无乱。不治其致疾之源而好服药者,未有不死者也;不能塞祸乱之本而好立法者,未有不亡者也。’世兄学富五车,这几句文字定是听过的了?”
景兰舟在旁闻言一惊,原来朱权方才所言,竟是“正学先生”方孝孺于洪武年间所作史论《深虑论》中之语。当年方孝孺不肯归附燕王被诛十族,其生平着作永乐中亦遭禁绝,凡藏匿其书者皆为死罪。方孝孺幸存的弟子门人冒险将其文章诗词偷偷存录,编名为《侯城集》,故而得以传世。仁宗即位后下旨宽赦建文旧臣宗族,《侯城集》方始在民间稍稍流传,更名为《逊志斋集》,盖方孝孺别号“逊志”之故;又过数十年后方得重新刊刻行世,这些乃是后话。正统年间虽不复以私藏孝孺着述治罪,然其人毕竟是建文罪党,所作诗文多只在私下相传,极少有人公开谈论。景兰舟见朱权问及于此,心下暗道:“这几句文章浅显易懂,宁王岂有不明之理?不知他到底用意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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