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他们在书院跟沈持结过梁子,不怎么对付的。
其中冯浓眉炫耀道:“这是我爹托人从京城买回来的烟花,点着了能放出颜色各异的火花。”
何瘦白不服气地哼道:“难道只有你有我没有的吗?”他高高举起手里的爆竹:“我的爆竹点着了会出现美人贺岁图。”
“这算什么?”冯浓眉说道:“我的有白鹤献春,比你的美人高雅……”
“呸,一只秃鸟也好意思跟我娇滴滴的美人儿比……”
“……”
二人争执不休。眼看着就要上手扯头花。
沈持这时候恰好从他们眼前路过,他目不斜视大步流星走着。二人瞥见他却眼睛倏然一亮,贼光四溢,撒丫子跑过来堵住了他的去路。
此路不通,沈持只得冷声打个招呼:“烦请二位兄台让一让,借过。”
两人眼神不善地打量他一眼,非但没把路让开,还骄横地说道:“哟,这不是沈兄嘛?我们要比试谁的爆竹好看,你来说说……”
沈持愣了一愣:“……”
他好脾气地说道:“对不住,我要去给我爹送饭,不然等我一会儿回来再说?”
说完,他抬脚要走。
“就一会儿嘛。”何瘦白伸手拉住他不让走:“不耽误你给你爹送饭的。”
他说完点燃爆竹引线。
一经点燃,噼啪声起,眼前流星飘飞,明线迸射,进而万花破筒而出,如萤飞跃,似燕惊掠,最后一声长鸣,整个天空火树烂漫。
这是沈持来到这个朝代后头一次看见烟花,勾起他记忆中的焰色反应,铝镁合金燃烧时会发出耀眼的白光,硝酸锶和锂燃烧时会发出红色光,硝酸钠燃烧时发出黄色光……科学无处不在,他为科学叫了声好。
冯浓眉紧跟着引燃他的爆竹。
瞬息烟火大发,声如雷霆,火光照亮半空,但见千万红鱼奋迅跳跃于云海内,末了似有喜鹊飞来“啾啾”高鸣。
沈持也叫了声好,还是为科学。
他看着二人,和了个稀泥:“你们的烟花都很好。”浓眉和白瘦齐刷刷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你说的美人贺岁呢?”
“你的白鹤献春呢?”
两人放出来的这两束烟花和吹牛的货不对板,又相互掐起来。“再放。”各自又抽出一束来。
沈持奉陪不起,说什么也要走人:“二位兄台,小心失火啊。”禄县之中的房屋多为木质结构,沾上火星很容易着火,而且屋与屋之间的距离都不大,一座屋子失火,能殃及一整片房屋。
稍有不慎,整个县都可能付之一炬。
打更人夜里到点每敲一次锣,嘴里喊的都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而不是“小心盗贼”,可见防火比防盗来得更重要,衙门也更为紧张。
“要你管。”二人哼了声。
沈持没再说话,他刚走出两步,就听身后传来噼啪的燃烧声,似乎不是烟花炸开的声音。
沈持回头一看,只见一束没有升空的爆竹被扔到路旁,引燃了一垛秋末没有焚烧的秸秆。
火势接着风骤很快增大,朝镇中蔓延开去。任它燃烧下去,整个禄县都可能付之一炬。情急之中,沈持喊道:“冯兄何兄,快灭火啊。”
冯、何两府的大宅前没有放置水瓮,他只好挖起地上混着少量积雪的泥土朝火中投去。
“着便让它着。”何瘦白在一旁袖手笑道:“方才烟花升腾是‘火树拂云飞赤凤①’,这下‘琪花满地落丹英②’,妙哉妙哉。”
冯浓眉大笑:“你念这诗他能听懂?”说完,指了指正在扑火的沈持:“不过才背几天《三千百》的傻子。”
何瘦白:“先生总夸你功课好,冯兄,见此情景,你不赋诗一首吗?”
冯浓眉端着架子来回踱四方步,颇有效曹植七步成诗的意思,好半天,他才徐徐吟出口:“天上的太阳红大,地上的大树高绿。”
何瘦白无声发笑:“好诗啊。”
打油的很。
“哼,何兄不必反讽于我,”冯浓眉听出了好赖话:“当今天子重文章,无需论汉唐,这诗词做成什么样,不影响我文章锦绣。”
……
沈持被熏得满脸泥污,分不出心思来回应他们的嘲讽和“雅兴”,他脱下外衫,裹着泥土一兜兜往火中砸去,但无济于事。
远处有人看到后,惊呼奔走:“失火了,失火了……”纷纷提着水桶跑来救火。冯、何二家的家丁听到动静,也回了家中老爷,吆五喝六地出来给自家儿子撑腰做主。
冯高他爹冯福,何九鸣他爹何响,都挺着肥硕的大肚子面目耷拉地瞪着沈持。
正在清镇巡逻的衙役们听到嘈杂声,飞驰过来。
巧的是,来的正是沈煌。
父子对视的那一眼,沈持张了张口,无声地说道:爹,快去请县丞大人来。
冯、何两家不是沈煌一个小小的衙役惹得起的。
沈煌果断地打发人去给正在家中小酌的县丞王大虬报信,不一会儿,王县丞带着十几名衙役匆匆赶来。
何瘦白一见官差来了,指了指沈持:“喏,是他捡我们的爆竹筒丢到草垛上失了火,不关我俩的事。”
沈煌看沈持一眼,不容他多想,转身又去灭火。
纵然有县丞王大虬坐镇,这场火也扑灭的艰难,最终还是烧毁了不远处的一间瓦房,万幸的是没有人伤亡。
冯浓眉心虚地说道:“是啊官差老爷,是他点的火,我全都看见了。”
何、冯恶人先告状,叫沈持有口难辨,着实被动。
王大虬觑一眼沈持:“是这样的吗?”
沈持不打算自证,他说道:“我朝律例有规定:凡市井街巷,皆不得燃火,违者罚银二十两。何郎君方才说了,爆竹筒是他们的,是他们燃的火,该不该罚?”
当朝专门有关于火灾的惩处律例,小时候沈煌告诫他不要玩火的时候提过一嘴,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你……”冯浓眉惊觉猪队友给自己挖了个坑:“年三十处处燃放烟花,即便县太爷来了,我也放得。”
“这位小郎君承认火是你点的了,”沈煌这时冷声道:“我朝律例还规定‘凡观看失火而不救者,有罪。’”他看了一眼冯、何二人的手:“你们方才没有救火,这又要怎么说?”
他们在县衙当衙役的,虽然不通文墨,写不出文章,但常年巡逻县中,还是熟记一些当朝关于市井治理的基本律例的。
何瘦白不屑地瞪他一眼:“怎么说?自然是问县丞老爷喽,难道叫你说了算啊?”
县丞王大虬看看沈煌,又转而朝沈持看去。
沈持面色如常:“县丞大人,冯郎君说的不对,我没有捡他们的爆竹筒,亦未丢到草垛上。”
他望了一眼冯、何两家阔气的大门,说道:“《刑律·城郭》还规定‘诸城郭人民,邻甲相保,门置大瓮,积水常满,家设火具,每物须备③’,请问你们两家的大门口因何没有水瓮等防火用具?”
受沈煌的影响,他在青瓦书院时上藏书馆去,偶尔也会翻阅当朝律例的书籍。此时正好拈来一用。
一直没有说话的冯、何两位乡绅一惊,没想好说辞狡辩:“这……这不是过年嘛,才移到门内的你说说……”
何瘦白嘀咕:“县丞老爷,火真的是他放的。”
还不死心要栽赃给沈持。
沈持说道:“我路过此地的时候,冯郎君与何郎君各先燃放一束,有两筒飞上天落于地上,”他用手指了指西边:“在那边或许可以找到。”
他还说出他们燃放的爆竹筒子上的颜色和图案。
两名衙役顺着他指的方向过去寻找爆竹筒,果然找到他说的那个爆竹筒子,依稀能辨认出上面的图案,和沈持说的完全吻合。
沈持又蹲下身在烧得焦黑的土里扒拉,找出一截爆竹筒残骸:“是这支没有放出烟火的爆竹被踢到草垛上引发的火灾,”他看着冯浓眉:“是你的吧冯郎君?”
他把二人斗烟花的事说了出来。
“你胡说,”冯浓眉心虚地发怒:“别乱栽赃。”
沈持不疾不徐地说道:“市面上一捆烟花里头有八束,你二人先放了一支,手里应该各留七束,后来你又点燃一束,没腾空,你生气踢飞了,是不是?”
“一数你手里剩的烟花便可知。”
冯高下意识地捂住了他的那捆爆竹,嗫嚅道:“凭什么给你数。”
王大虬实在听不下去了:“冯小郎君?”
冯高:“我的东西,你们凭什么数。”耍起无赖。
冯福赶紧呵斥住他:“高儿,县丞大人面前不得无礼。”
县丞王大虬多人精,一下子看明白了,他沉下脸看着冯家家主:“冯老爷,你看?”
冯福面色惶恐:“今日除夕,犬子给大人和诸位添麻烦,实在惭愧。”他说道:“开春之后,我冯家马上出钱修缮烧毁的房屋,你看……”
“我何家也出钱,”何响也跟着说道:“今日惊动县丞大人实属不该,我何家略表心意,给各位赔罪了。”
说完,他让家丁端来纹银两锭,放到王大虬面前。
想破财消灾。
冯家紧跟着也端出一盘小银稞子,冯福用他肥厚的手抓起一把,往沈煌等衙役兜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