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张居正恍恍惚惚回了内阁。
在高拱三人的目光中,张居正的脸色,就和川地变脸似的,一会红、一会青、一会白,看着就难受。
思绪良久,张居正还是裁了张宣纸,挥毫泼墨写了封信,唤来门生、内阁中书舍人刘台送去青浦金泽。
而听到这个地名,高拱、胡宗宪、李春芳愣了愣,也想起了个人。
前内阁次辅大臣徐阶。
朝臣常变,而阁臣不常变,徐阶在入阁拜相后,生平过往就被无数朝廷命官所熟知。
徐阶少年时,在青浦金泽吴一祝门下读书,在午门训子、被赐致仕、满门抄斩后,徐阶没有回到伤心地淞江府,而是去了常常怀念的少年之地,在那里建了座宅院。
都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但在徐阶这里并不是,而原因很简单,有位好老师,阳明先生弟子聂豹。
聂豹是阳明先生仅有的几个还活在世上的弟子,在心学、阳明心学学派的号召力,是毋庸置疑的。
不忍门生就此黯然落幕,不顾年迈,亲自为徐阶站场举行了讲会。
徐阶的人品德行不提,在心学,在学识方面是过关的,几场讲会下来,徐阶受到了大批的拥趸。
听说徐阶在无锡讲学时,去到了一所宋朝学者杨时曾经讲过学的东林书院,他就同恩师聂豹倡议维修。
聂豹在士大夫中声望自是不必多提,一经倡议,就得到许多地方人士以至常州知府、无锡知县的资助和支持,在重金之下,很快修复了东林书院。
在十月份的时候,徐阶会同聂豹、邹东廓、罗念庵、刘狮泉等心学大家,发起东林大会,制定了《东林会约》,规定每年举行大会一、二次,每月小会一次。
徐阶自此奔走于青浦金泽和无锡东林书院之间。
“元辅。”
李春芳突然出言,委婉道:“逝者如斯夫,一些人、一些事,当断则断!”
他是扬州府人,距离常州府无锡县不过二三百里,在与家族联络时,偶然间知道了些东林学院的事情,最关键的是,不是好事。
“子实,你知道些什么?”高拱接言道。
作为‘老朋友’,高拱对徐阶还是很关心的,但之前政务繁忙,没有去关注老朋友的动向,现在,张居正、李春芳的异常表现,都透露着不同寻常的意味。
李春芳望了眼张居正,见张居正面沉似水,便知道元辅是知道昔日恩师如今的一些所作所为的,没有表态,就说明元辅不反对,或者,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过去的师徒情谊。
元辅没有发言,面对次相的询问,李春芳只能道:“次相,徐阁…嗯,徐阶在致仕后,在常州府无锡县的东林书院,发起了东林大会,既是讲学又是议政,吸引着许多士子,这里面很大一部分人都是因批评朝政而被贬斥的官吏。
在徐阶的号召下,他们不顾路途遥远,汇聚于东林书院,人数之多,竟使东林书院的学舍都容不下。”
一群失意官吏聚集在一起议政?
这顿时引起了高拱的侧目和警惕,继续问道:“议的什么?”
李春芳又望了张居正一眼,见其没有反对,才道:“朝廷**、民不聊生!”
寥寥八字。
听得高拱拍案而起,怒声道:“狂妄!”
朝廷**的问题,不是大明朝才出现的问题,也不是大明朝独有的国情,历朝历代皆有之,且从太祖高皇帝建立大明朝起就屡反不止。
在徐阶领内阁实事的时候,这问题也始终没有解决,受到无数御史言官的攻讦。
这才致了仕,转头就抨击朝廷**,高拱是真被徐阶的操作给气笑了。
再说,民不聊生的问题,大明朝二百年,百姓何曾像今年今月今日今时这般安生?
举国上下,免赋税三年,两京一十三省田地无不丰收,这要是叫民不聊生,高拱真不理解百姓安居乐业是什么样的画面了。
“朝廷反腐,是件持之以恒的事情,有民情反响,不一定是件坏事。”
胡宗宪出面打圆场,缓声道:“而东林书院所说的民不聊生,我猜徐阶真正想说的,是‘官不聊生’、‘士不聊生’吧。
子实,我说的对吗?”
李春芳点点头,斟字酌句道:“是这样,徐阶和东林书院人不敢提及圣上,也不能提及官吏、士绅,于是就虚构了黎庶不少苦难。
徐阶更是在东林书院中直言,‘当今朝局如同抱柴于烈火之上’,言及在朝廷做官的不考虑朝政,在地方做官的不留心民生,隐退乡里的不关心世道。
徐阶和东林人立志于把读书、讲学同关心国事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靠着阳明心学在朝廷的影响力,东林书院受到了不少地方官,乃至于京城官员的支持。”
说到这里。
高拱顿时心生寒意,下意识地望向张居正,嘴唇微动,但那句话却没有说出来。
以书院形式联络士人、官员,提出异于朝政的不同意见,反对朝廷,或反对某些人,这样的群体在宋朝时,有个专门的称呼。
“在野党!”
在被圣上消灭了门户之争后,徐阶终究踏上了‘党争’的路子,那东林书院,不妨说是东林党。
如果就这样说,或许有些武断,高拱进行最后的确认道:“子实,东林书院可有主张?”
党争,必有主张。
这次不等李春芳看过来,张居正便心累的摆摆手,道:“既然说了,那就说完吧。”
恩师,太糊涂了。
“是,元辅。”
李春芳受命,沉声道:“徐阶和东林书院人强烈要求改变锦衣卫专权乱政的局面,主张“政事归于六部,公论付之言官”,使天下“欣欣望治”。
竭力反对圣上派遣矿监、税使到各地进行疯狂掠夺、横征暴敛,主张既重视农业,也重视工商业,要求惠商恤民、减轻赋税、垦荒屯田、兴修水利……”
东林党主张。
还不止一个、两个。
高拱越听脸越黑,徐阶组建的东林党,干脆连装都不装了,要和圣上、和朝廷打擂台。
“我去面圣。”
高拱抬腿就要往外走,却被张居正出声拦住了,坦然道:“肃卿,慢行!
锦衣卫不是摆设,东林书院的事,圣上必然早早地就知道了。
东林书院,是徐阶、聂豹在阳明心学学派建立起来的,说到底,是心学在图谋干涉朝政。
我之所以传信于徐阶,是逸甫在宛平县执行清丈田亩、均地于民国策时,遭遇了北方王学穆家的为难,而且,穆家家主穆北对太祖高皇帝、当今圣上口出狂言,惹得圣上大怒,下旨锦衣卫诛之。
我毕竟曾是徐阶的门生,以此信了却往昔情分,劝说徐阶莫参与到对抗国策之中。
若徐阶听之,东林学院图谋朝政止在口头之间,于朝廷无伤。
若徐阶弗听,东林学院的事,想必不日就会有个了结。
看在我的面子上,肃卿,请等一等。
拜托了!”
前面那些话,高拱都没有在意,脚步未停往外走,但那句“拜托了”,让高拱止住了抬脚迈过门槛的动作。
沉吟良久,回到了案牍后,受下了张居正这句‘拜托了’。
而胡宗宪、李春芳默契地叹了口气,元辅,难啊!
……
是日夜。
宛平县,锦衣卫缇骑四出。
锦衣卫十三太保之一的朱七领头踏碎了穆府漆红的朱门,无数缇骑如狼似虎冲了进去。
大门大户,必有豪奴、护院看家,在第一时间牵着猛犬冲出,拦截在锦衣卫缇骑的必经之路上。
“嗖!”
“嗖!”
“嗖!”
“……”
手持臂弩的缇骑们,几乎瞬间扣动了臂弩枢机,无数弩矢射出,覆盖了所有试图抵抗的人、兽。
穆府的护院、所牵的猛犬,在被弩矢射中后,立死当场,但躯体在惯性作用下,还是继续往前冲了一段。
但朱七却皱起了眉头,臂弩的效果,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那些猛犬就不说了,在没有被击中要害时,生命力总能再抵抗一二。
可脆弱的人体,在正面接了弩矢后,没有立刻倒下,这就有些不正常了。
命令缇骑向前推进,弩矢洗地,而朱七则停留在死去的穆府护院身前,俯下身去,轻轻敲了下穆府护院身着之物。
朱七本以为是皮革等物,但冰冷且沉闷的触感反馈,却让他意识到不对。
撕开外衣后,那薄薄的甲胄,顿时进入朱七的眼帘。
大明律,任何人、家族不得藏甲。
大明朝甚至可以接受刀剑藏身,却绝对不能接受的两件东西。
一、火器,二、甲胄。
火器杀伤太大,一旦被歹人所持,到了闹市中,必能形成大片死伤,这为朝廷不能接受之物,倒是好理解。
而不能接受甲胄的原因也很简单,那便是穿上甲胄后,人的防御会大幅度上升,犯人在做些坏事后,穿上甲胄,在抓捕时,会带来更多的麻烦和危险。
依大明律,私藏甲胄当斩,私藏甲胄过十当诛。
朱七放眼望去,这倒下的穆府护院就过了百人,弩矢入身而未能整根没入,显然都穿戴了薄甲。
过百件甲胄,足以证明穆家有不臣之心,今夜的杀戮,越来越合理了。
至于先杀人,再找证明,顺序不对,大明朝不讲这个,只讲结果。
喊杀声,惊动了穆府所有人,一盏盏烛光亮起,这仿佛给予锦衣卫缇骑目标,朝着映照的人影,抬手就是一发弩矢。
弩矢穿过纸绸窗纱,精准命中点灯的穆家人,一声惨嚎过后,便是倒地的动静。
锦衣卫缇骑破门而入,不论倒地不起的穆家人是生是死,再来一发弩矢进行补刀。
然后才是搜罗各个房间内存活的穆家人、奴仆、杂役等人。
死去的穆家人,鲜血肆意流淌,沁润着砖石、土地都成了血色。
而穆家家主穆北,也被缇骑们找到,像只肥猪似的光溜溜被拖了出来。
找到的时候,这家伙正趴在女人肚皮上呢。
没有看清局势的穆北,还在怒吼:“我姓穆,北方王学的穆家啊!我是圣人徒孙!谁敢杀我!谁敢杀我!谁敢杀……”
“不姓穆、不是北方王学的穆家,不是圣人徒孙,我们还不杀呢,这回杀你,算是杀明白了!”
朱七踏着血坑,拎着绣春刀,缓缓走来:“杀的就是你这个圣人徒孙!”
一刀下去,尸首两分。
穆北的脑袋骨碌碌滚出好远去,眼睛瞪的像铜铃,死时的眼神满是不敢相信、恐惧。
胸膛里的鲜血,这才喷薄而出,溅出好远去。
绣春刀上的血,汇聚成珠,从刀尖滴落。
朱七下达了命令,“全杀了!”
圣上下达的命令是抄斩,但穆府私藏甲胄过百,却让穆府的罪名直接上升了几个台阶,这是谋大逆的罪,当诛尽穆府中的一切。
哪怕是个鸡蛋,都要摇散黄了。
彻夜的杀戮。
直至晨光微熹,宛平县的杀戮之声才缓缓停止,齐大柱前来复命,道:“干爹,宛平县司吏王凯等人及家族已尽数斩杀,一应财货也清点完毕。”
“死尸拉去焚了,财货送交内帑,把这些宅院都冲洗干净,这都是圣上的银子。”朱七就在这血色土地上练着功,漠然道:“做完这些,去找陈阁老报到,别耽搁了清丈田亩的事。”
“是。”齐大柱听令去做事。
一夜之间。
一县乡绅、大户全数被诛灭,累杀近万人。
当然,能有这么多人人头,穆家贡献颇多,连个后代都没有留下。
堂堂北方王学的主事家族,竟落得无嗣无后的结局,其惨烈的程度,远在受弟子牵连十族的王畿之上。
心学门徒众多,阳明心学门徒众多,穆家之死,仿佛插上翅膀一样,飞速传遍大江南北。
没有了官吏、士绅、大族、富户从中作梗,清丈田亩变得格外顺利,在锦衣卫缇骑、东厂番子的共同努力下,陈以勤得到了宛平县详细田亩数量。
七十九万九千六百亩。
陈以勤翻出了以前宛平县递送朝廷的鱼鳞图册,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三十四万六千二百二十二亩。
京城附郭,宛平一县,就隐田四十五万余亩,陈以勤当真被惊到了。
这些地方上的胥吏、乡绅、大户,真是好大的胆子!
宛平县人不足八万人,一人平均能均得十亩地左右,但各乡、村,区域不同,地情不同,人也有多少,陈以勤根据乡情、村情决定了一人该分多少田地亩数,然后,将所有土地分块,写入签筒中,一人抽一签,田地优劣、地理位置,全凭天意。
只要抽中,便不允许更改,陈以勤亲自发放给百姓第一张地契,也传达了‘只许种,不许买卖’的圣意。
初始均地还有些混乱,慢慢地就有了秩序,效率立时提了上来,而陈以勤也总算有时间将宛平县中发生的事情,如实记录后,分别报于玉熙宫和内阁。
着重点明了,地方隐田之事,比想象中更加严重,朝廷要做好随时选拔人才补入地方衙门吏员的准备。
陈以勤觉得,一直‘清丈田亩、均地于民’下去,地方衙门缺吏比缺官的情况还要严重。
圣上杀了那么多人,地方衙门官员,连一半都没死,但吏员,可能会十不存一。
地方吏员的贪渎,触目惊心!
内阁。
张居正几人看着陈以勤报上来的新鱼鳞图册,略显尴尬。
作为曾经隐田的家族之一,失额田亩越多,代表身上的罪孽越多。
所以默契地没有对官吏、士绅、大族、富户隐田的事发表意见,转而对陈以勤请求补缺宛平县吏员的事进行了商议。
张居正放下鱼鳞图册,望着僚众道:“以我之见,圣上对我大明朝几场官场清洗后,现今在位的官员都还算称职的,想来以后被问罪的官员会少些,不会再出现一次缺少几百、几千,乃至几万名空位,肃卿,你之前遴选的四十万农家子弟、工家子弟,还有多少人可做备选?”
几轮杀戮过后。
大明朝官员们的贪墨、搞事能力直线下降,被圣上砍死的人也就越来越少的,这不是说没有贪官、昏官了,而是两京一十三省官员行事更加隐秘了,哪怕被抓,也不会顺着藤蔓纠杀几十、几百个人了。
今后肯定还会死人,但不会那么严重了。
之前遴选适合做官的工、农子弟,便只能降一等,去做吏员了。
如此一来,现有吏治有地方人主地方事的局面要被打破,毕竟遴选的吏员,不一定来自于该县、该府,甚至是该省。
外地人做官,做吏,将成为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的常态,张居正对此是抱有乐观态度的,本地人主本地事,很容易形成包庇、隐瞒、徇私,由外地人来主事,那些执法不公的事必定还会有,但总会不那么顺利。
再加上圣上在废除朝廷内官员幕僚制度时,将吏员也正式划入了大明朝制度,官员、吏员,都是大明朝正式职位。
张居正隐约有种预感,终有一日,吏员能与官员分庭抗礼,以下克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大势汤汤,张居正无法预见未来走向是什么,也没有那个能力,唯有顺其自然。
无论官员、吏员的地位如何变化,反正内阁的地位不会受到影响就是了。
“还有三十五万余人。”高拱回答道。
闻言,胡宗宪、李春芳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四十万人,三十五万余人,这中间差了四万多人,也就是说,圣上在这嘉靖四十年里,至少杀了或罢了四万多名朝廷命官。
要知道,太祖高皇帝的洪武三大案,加一起才杀五万多人。
胡惟庸案中,大明朝最后一名宰相胡惟庸本人被杀,并牵连了一万多人。
蓝玉案中,蓝玉被杀,同时有大约一万五千人受到牵连。
空印案是因为太祖高皇帝对官员在公务文书上盖空白盖印的行为感到愤怒,认为这是对他的欺骗,因此下令清查,导致上万名官员丧命。
三场大案,以胡惟庸案为始,以蓝玉案为终,中间跨度十三年。
当今圣上,仅用一年的时间,就追平了太祖高皇帝十三年诛杀官员的数量,而在株连、除商等事上,更是远远甩开了太祖高皇帝挥舞屠刀的速度。
恐怖如斯!
张居正点点头道:“从里面遴选出二百人,补入宛平县吏员中,来年开春耕种前,一定要全数到位。”
如今大明朝**有一千两百二十三个县,就以宛平县为例,一县就是缺少两百个吏员,朝廷的人才储备仍然充足,因此内阁这时的心态都还挺轻松的。
“嗯。”高拱接下了这事。
虽然经过圣上、元辅的多次洗礼,让‘提携之恩’的恩情弱了些,但多多少少还有几分香火情。
前前后后,高拱他提携了四五万名官吏,别的不敢保证,死后的评价绝然是不会低的。
在圣君之下,青史留名有时候就这么简单。
高拱取过待仕名册,对着里面的名字开始斟酌,胡宗宪、李春芳继续解决手头的政务。
张居正望了眼窗外,虽说内阁没有提及穆家,但穆家的事,必然不会就这么结束,希望心学、阳明心学,和曾经的恩师徐阶不要自误吧。
……
常州府,无锡县。
东林书院,又叫龟山书院。
院内悬挂的名联甚是宏大,“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修复后的东林书院,占地十六亩,其中基田六亩,院田十亩,均为聂豹、徐阶捐资所购,聂豹遂担任东林书院山长。
但聂豹年岁已高,精力不济,实际东林书院山长一席,是落到了徐阶的头上。
北方王学的终局,在大明朝内,在心学、阳明心学中人中掀起滔天巨浪。
浙中王学、南中王学、楚中王学、闽粤王学、泰州王学、黔中王学,五大王学中人,都誓要向皇帝老儿讨个说法。
道南祠前。
徐阶搀扶着老师聂豹,请教道:“老师,我东林书院该怎么做?”
“吾辈中人,何惧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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