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玉熙宫里。
突然安静下来。
朱厚熜那张脸比大殿内那座铜罄还要生硬,在等着张居正回话。
张居正趴着,没有了往日面圣轻松写意的神态,身形在微微颤抖。
今日这一番奏对,算是惹来了圣怒,如果接下来的回答不好,那便是一脚深渊。
他准备赌了。
可怎样赌,那颗心已经提在嗓子眼上疯狂思索。
圣上洞悉了过往文官的虚假,找出了大明朝赋税迟迟无法提高的真相。
牧马业及民生业官营。
要是再拿假话糊弄圣上,这一关怕是过不去,可要是应下诸业官营,他又该怎么对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员交代?
权力,是要对权力的来源负责不假。
但作为内阁首揆,文武万官之首,如若不能让朝廷官员们过得更好,恐怕日后不好服众。
进亦难,退亦难,是进退两难。
“不回话,就不用回话了。”
朱厚熜的耐心耗尽,声音比脸还冷,“滚犊子吧!”
一句谩骂。
使得张居正如遭雷殛。
哪怕严嵩做了那么多错事,圣上也只是诛了严嵩九族,而未对严嵩冷言辱骂。
高拱、胡宗宪、李春芳、陈以勤十分惶恐,头却反而埋得更低了。
元辅顶了这么多雷,终于要顶不住了。
张居正不禁抬头,仰视着龙颜,道:“请圣上体谅朝廷官员的清苦……”
“什么清苦?”
朱厚熜大怒,冷着声调,道:“家财万贯的清苦,怕是我大明朝无数百姓都愿意去替朝廷官员们承担!”
张居正心里颤着,声音也就颤着,连着磕了几个响头,道:“请圣上明鉴,我大明朝俸禄之低,古今未有之,纵使不养幕僚,不结属臣,也难以为济生活。”
“不要装了!”朱厚熜喝住了他,“我大明朝从九品官员,年俸也有五十石米,今国朝之内,一石米五钱银子,那也有二十五两银子,张居正,我大明朝百姓有多少百姓能年收二十五两银子?”
“回圣上,官、民大不同,官场有诸多‘人事’,非凡民所能比也。”张居正揭露了官场真相。
这个人事。
不是人员任免变动,而是指花钱的地方。
官场中,方方面面都要打点到位,即便真有本事,也要有人提携。
想让人提携,就必须展现‘诚意’,诚意该如何体现,就不必多说了。
圣上之前是免去官员聘请幕僚的陋习,减去官员很大一笔开支,圣上能免去明面上的东西,却如何免去暗地里的‘人事’?
“人事?”
朱厚熜拍起了掌,怒极反笑:“好哇!和朕讲起人事来了!”
雷霆更怒。
张居正却没有了退路,跪在那里等待着下文。
朱厚熜望着高拱、胡宗宪、李春芳、陈以勤,道:“你们也是靠人事坐上的阁老之位?”
高拱、胡宗宪、陈以勤立刻答道:“回圣上的话,臣不是。”
高拱向来清廉正直,除了收了那个朝廷培养的汉奸沈惟敬的宣德炉,又上交给国库外,再没有收过礼,也没有送过礼。
能走到今日的地位,靠的是一路披荆斩棘。
虽然在涉及到权力斗争时偶尔会犯糊涂,但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嫉恶如仇的一个人。
胡宗宪则是在进入朝廷后不久,就被严嵩收入门墙,有着时任内阁首辅大臣的老师,什么事情都顺顺利利的,平步青云直上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之位。
而之后严嵩倒台,胡宗宪努力尽孝,也没有拯救回老师,入阁拜相,那是圣上的提携。
至于以前三节两寿给严嵩送的节礼、寿礼,那与打点无关。
陈以勤就更纯粹了,陈家族人是标准的‘学得文武艺,货卖与皇家’,但学到的本领有几分,又能卖出什么样的价钱,陈家人从来没有刻意追求过。
在陈以勤往前,陈家族人已三代人没有入仕做官,功名者不少,可就是不被朝廷授官。
究其原因,皆因人事没有打点到位。
陈以勤能走到阁老之位,既没有什么人提携,也没有什么打点,步步晋升,除了能力外,更多的是运气。
嘉靖二十年高中进士,选庶吉士。
嘉靖二十二年,授翰林院检讨。
嘉靖二十四年,充当会典纂修官。
嘉靖二十六年,监考会试。
嘉靖三十一年,任裕王府讲官。
嘉靖三十五年,任翰林院修撰。
嘉靖三十七年,升任司经局洗马兼翰林侍讲。
嘉靖三十八年,翰林院掌院事的侍读学士丁忧,陈以勤补之。
嘉靖三十九年,太常寺卿忽毙,陈以勤兼领国子祭酒事。
嘉靖三十九年末,擢礼部右侍郎,等来到嘉靖四十年正月,就改任礼部左侍郎。
再然后徐阶、高拱、严世蕃被逐阁,陈以勤就与李春芳一道进了内阁理事。
入朝为官二十年,就走到了无数朝廷官员无法企及的地位。
陈家族老曾遍寻家族书录,纵观唐、宋、元三代,如陈以勤这般幸运儿也只在两手之数。
陈家族老最后也只能感慨,上三代的运气,或许都积累在了陈以勤身上。
气运加身,人事是什么东西?
李春芳那张脸顿时涨红了。
如今内阁中,他和元辅张居正是同年同科,在嘉靖二十六年,他力压张居正,在殿试中取得鼎甲,状元及第。
那年三月,他看尽长安花。
但他没有胡宗宪有严嵩的提携、张居正有徐阶那样的提携,他又没有陈以勤那样的家世和运道,更没有高拱披荆斩棘的勇气,入朝为官后,‘人事’处处不可少。
李春芳尴尬在原地,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朱厚熜瞥了他一眼,没有在意,转望回高、胡、陈三人,道:“朝中的人事交给你们,还会有‘人事’吗?”
两个人事,听得高拱的心跳似乎漏了一下,但紧跟着就剧烈跳动了起来。
圣上的意思?
胡宗宪、陈以勤还在发懵,高拱先声道:“定当不负圣望!”
“朕看张居正是病了,那就回家里养病,高拱,即日起,你搬到内阁值房来,内阁的事你先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