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张居正也是内阁的老人了,阁臣、次相、元辅,都当过了,这时只觉得一缕寒气从脚底升到了脑门。
皇上,对内阁生了疑心。
但天地良心,他和胡宗宪的商量,全是从大明朝的角度出发考虑。
启用戚继光、俞大猷,是因为熟悉,也是知道戚、俞的忠心,这才举贤不避亲向皇上举荐。
李成梁是张居正一手提拔的不假。
可这场针对徽商的‘釜底抽薪’,调动辽东镇总兵官谢朝恩入朝,由副总兵官李成梁顶上,也是因缘际会的巧合。
至于镇守着宣府镇、大同镇的宣大总督王崇古,与他张居正的交情,是由来已久,绝非为了窃权的临时起意或蓄谋已久。
九边九镇,内阁能影响到五镇,张居正只能说是巧合,太过巧合。
巧合到张居正低下了头。
而胡宗宪礼仪、神情却毫无变化,哪怕龙目投来,目光中满是坦然。
“希望如此。”
朱厚熜点点头,笑道:“内阁所奏的一切,朕都照准了,张居正,朕希望你不要辜负圣望。”
“定不负圣望!”张居正恭声道。
胡宗宪跟着躬身行礼。
朱厚熜摆了摆手,张居正、胡宗宪便知意退出了宫殿。
就在转身迈过殿门时,张居正低声向胡宗宪说道:“汝贞,扶着我点。”
胡宗宪一怔,脚步快了两步,半扶着张居正,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二位阁老是并肩而行。
“黄锦。”朱厚熜唤道。
“奴婢在。”
“你说,朕的元辅有私心吗?”
“回万岁爷,奴婢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敢说?”
“奴婢不知。”黄锦再答道。
他平时当差,只在分内行事,从不琢磨这些,今天听到万岁爷的询问,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
朱厚熜却道:“朕也不想这样,可不得不这样,你现在应该明白朕为什么要将吕芳打入诏狱了吧?”
黄锦依然茫然望着万岁爷:“奴、奴婢不明白……”
“如果不是皇帝,司礼监的人,不过是一群太监头子,是连根都没有的阉人,就文臣的高傲,武将的血性,哪里会对太监恭敬?”
朱厚熜从蒲团上站起,踱步到殿门外,望着张居正、胡宗宪的背影,缓声道:“司礼监的权力,是皇权的延伸,两京一十三省,宫廷内外,二十四衙门的太监、宫女,守备地方的太监,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吕芳当了这么多年的内廷老祖宗,自以为了解朕,或许,在他的心里,有几分是把自己也当做皇上了。”
黄锦跪倒,为吕芳辩解道:“万岁爷,奴婢以性命为干爹作保,干爹绝无觊觎大位的心思。”
“朕没说吕芳有谋逆的心,只是说吕芳的心有些迷失,可能吕芳自己都没有认识到。”
朱厚熜挥了挥袖袍,道:“正如这内阁,若不是皇权,不过是一群五品官员,因为靠近皇权,内阁才成了人臣巅峰,将两京一十三省的大权握于掌心。
这在太祖高皇帝没有废除中书省前,叫作相权。
朕知道,在官场、士林、民间,张居正、高拱都有着相称,张相、高相。”
说到这里,朱厚熜冷笑了声,道:“大明朝一二百年来没有设立丞相、宰辅,朕也不知这相称都是从哪来的,而张居正、高拱就那样受用了。
朕不去挑张居正、高拱的礼,就是知道张居正、高拱没有谋逆的心。
但和吕芳一样,没有谋逆的心,不代表没有僭越皇权的举动。
和吕芳不一样,张居正、高拱追求的是无限大的权力,是能与皇权抗衡的,是能像宋廷那样,圣天子垂拱而治的宏大相权。
朕不知道,张居正、高拱心里清不清楚,这超过了相权的权力,名为‘摄’,‘摄政’的“摄”,‘摄’的权力。”
满朝的悍臣。
朱厚熜这位贤君,都为之咋舌。
然而这些事,黄锦无法领会,只得以最朴素的角度出发,答道:“既然万岁爷感到不安,奴婢这就派人将张居正、高拱提拿了。”
“朕没有不安。”
朱厚熜摇摇头,道:“不安的是张居正,是高拱,是内阁。
朕在一日,张居正内阁便会不安一日,按耐住对摄权、相权的渴望,一点点对朕这个皇帝进行试探,生怕哪日惹得朕的不满,被剁去伸出的爪子。”
过去四十年里,朱厚熜常年修道、性格阴沉,身为大明朝的皇帝,本该至阳至刚,却活成了太极图阴阳鱼的那个太阴。
两世为人,朱厚熜以无数官员、士人、商人的鲜血,逐渐成就了那个至阳至刚的太阳。
阴阳相济。
朱厚熜再看张居正,再看高拱,再看内阁时,感受不到丝毫的恐惧,对那些小动作,背地里的小打算,除了想笑,再没有别的情绪。
倒是心有戚戚然的张居正惊了,在被皇帝怀疑时,做贼心虚的程度,连稳健的行走都无法保持。
见黄锦懵懵懂懂的,朱厚熜也不再说了,突然问道:“吕芳怎么样?”
黄锦低垂了眼,道:“回万岁爷,不太好,诏狱里暗无天日,滋生地气无数,奴婢去瞧过几次,身子骨一次比一次弱。”
“觉得委屈了吗?”朱厚熜望着北镇抚司的方向,复杂道。
“回万岁爷,不是奴婢替干爹说话,奴婢入了诏狱几次,干爹最先问的都是万岁爷的龙体,再问的是天地时令,最后嘱咐奴婢到了哪个季节哪个时令该怎么伺候万岁爷,奴婢这半年多来没有出现差错,有干爹的功劳。”黄锦说着说着,心里越来越酸,竟呜呜地哭了。
“哭什么?是怪朕了?”
黄锦慢慢收了声,哽咽着在那里回道:“奴婢不敢怪万岁爷,干爹也不会怪万岁爷,奴婢就替干爹委屈,干爹这辈子也许就死在诏狱里,下辈子转世投胎也忘不了万岁爷。
不像有些人,整天人在万岁爷的宫廷里转,心里并没有万岁爷。”
朱厚熜望着他,眼神里既有孤独又有了些慰籍,道:“看你那个傻样,让吕芳回宫里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