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南金州卫,八里铺屯堡。
农户王国杰突然害病了。
他的两条腿麻木,脚步不稳,有一天早晨,他照例扛着锄头去屯堡附近的田地干活,刚走上田埂,脚下被野草绊一个筋斗,摔倒了。
屯堡里的赤脚郎中收了病人五十文钱——现在辽东各地的免费医疗已经被取消了——一番望闻切问之后,给病人开了几副草药,说他是染上了风寒,以后都不能出力气干活,否则会病入心脉而死。
总之,这位地地道道的农民,从此再也做不成庄户人了。
王国杰原先是山东曲阜人,二十年前,从登州坐船来到金州卫,后来就在屯堡分地娶妻,在金州卫扎下了根。他和妻子相依为命,至今还没有生出个孩子。
这两年,屯堡里管事儿的人越来越少,好多农户都抛荒,跑到关内打零工了,有人去了松江府摘棉花,有人去北直隶挖矿,还有的去了汉阳兵工厂····听他们捎信回来说,在关内日子都要比辽东过得好一些。
王国杰也蠢蠢欲动,可是做了几十年农户,除了种地,其他的啥也不会,何况他还有几十亩田地可以过活,所以一直没有离开金州。
这两年,先前的民政官变成了地主,屯堡名存实亡,上田都被民政官和富户租去种了。
随着屯堡人口越来越少,先前服务堡民的诊所、学堂、商铺,也都被有钱人占据,当然,按照官府的说法,是承租。
以前,像他这样的病号,还有屯堡免费照料,提供医药,现在,一切都要要钱的。
王国杰只好先卖掉十亩田地,得了些银两,给自己看病。
很快地,他把他自己和他妻子所有的钱都花在治病上。
郎中给他开了三副药,喝完后没什么好转,接着又是三副,接着又是三副。
直到王国杰家的五十亩田地全部被贱卖,郎中说他有祖传药丹,保管药到病除。
然而王国杰已经没银子了。
他和妻子没法在金州卫继续过日子。闲着没事做也无聊,于是王国杰决定回曲阜老家,回村子里养病。
在家里不但养病便当些,生活开销也便宜些。
俗语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而且和关内相比,关外现在已经越来越不适合普通百姓居住。
不止是普兴,朝廷已经支撑不了辽东庞大的军费开支——驻守辽东的几万大军所需消耗是个天文数字——类似王国杰这样的庄户人的土地,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民政官、军官兼并一空,原先的民政官军官,摇身一变成了地主乡绅。
关外人口开始不停向关内流动,就像当年他们大规模进入辽东时那样。
不知道别人对此有何感想,王国杰已经被苦难折磨的麻木了,他不去想这些国家大事。
他现在只想回家。
“曲阜老家或许好一点,孔圣人的老家,大善人或许会多一点。”
这个病重的农夫,这样安慰自己。
到了广德七年二月初,在辽东农村青黄不接粮价暴涨的时候,王国杰带着他老婆,回到了他的故乡曲阜王家庄。
据王国杰小时候的记忆,王家庄的那个家,在他的心目中是个豁亮、舒服、干净的地方。
那是太上皇刚刚登基称帝的时候,曲阜的大老爷(衍圣公)家产被抄没一空,几十万亩田地被分配给周围贫民耕种,孔林上百万颗古树也成了农户们的柴火,被乡亲们搬运回家。
那时候,大齐的民政官们根本不会兼并土地,他们兢兢业业,廉洁奉公,农田四周到处都兴修了水利,所以也不存在什么水旱灾害,寻常百姓家即便遇上什么灾祸,也有屯堡帮忙兜底,像王国杰这样的伤寒病,屯堡郎中就能治好,而且基本不用花钱······
可是王国杰当年一心想要参军,他离开山东去了辽东,结果因为体检不合格,最后屈尊在金州卫当了个农户。
如今,当他带着老婆重新回到王家庄,他简直吓一跳。
夫妻两人站在村口,眼前所见,一切是那么黑、那么窄、那么脏。
村子四周到处是泥垒的土坯房,下的雨一多,就会冲化了土坯,让整堵墙哗啦啦倒下来。
须知这种土坯房,在辽东已经很少见了。
王国杰拽住个身形句偻的妇人,指着破破烂烂的屯堡,大声喝问道:
“王家庄先前建造的砖瓦房呢?”
“拆了,卖了,剩下的石料,让衍圣公派人拉走了。”
“我是王铁匠的儿子,你还认得我不?”
那妇人其实不过三十岁光景,却是头发枯黄,黑黝黝的脸上沾着泥土,一口黑湖湖的烂牙,双颊凹陷,让眼睛仿佛大得诡异,身上瘦得肋骨是根根数的,还不时有虱子跳蚤在头发间出没……
“王铁匠早死了。”
王国杰的妻子望见一个梗着脖子的人从面前走过――脖子上长着一个硕大的肉球,像公鸡一样突着眼。
“现在盐铁都不免费发了,寻常人家买不起盐,就得了大脖子病。”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