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今川氏元一行人此刻正跟随着那个拿着火把的青年,走在一条阴森的暗道里,死老鼠的尸体散发着恶臭,让众人都好悬才憋住没吐出来。暗道里满是蜘蛛网,一看就是许久没有人使用过了——如果不是这个青年带路,今川氏元也想不到一处破旧茅草房里发霉的榻榻米下居然藏着暗门。
借着火光,今川氏元开始打量起这条地道。这条地道比那古野氏丰的那条地道的截面积大上两倍也不止,直立行走毫无问题。每走几十步,就能看到一处岔口,四通八达地通往各个方向,一看就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地道群。想挖掘这么庞大的地道群而不被人发现,需要的人力物力和对京都的掌控力,都是难以想象的——这地道要么就是几百年前皇室挖掘的,要么就是镰仓幕府、室町幕府还如日中天时为了监视天皇而建造的。
“你到底是谁?”今川氏元隐隐有些不安,轻声向面前的青年人问道。
“布衣武士,扈从凤辇,此般物语,未曾有闻。”
青年人引用了五百年前藤原为房的诗句,含糊不清地做出了答复。博览群书的今川氏元自然知道青年人指的是什么:当年白河天皇执政时,为了护卫出行的天皇免于频发的僧人一揆的袭击,今川氏先祖——八幡太郎源义家率领家丁,随侍天皇左右。不过源义家等人当时都还没有官职,只能算是平民。为了便于作战,也没有穿朝廷正式的束带礼服,而是取而代之以便于作战的布衣,手持弓箭跟随与天皇的轿子旁。
这样的做派在当时的宫廷可谓是不伦不类,藤原为房于是便留下了记载。谁曾料到,此事开了皇室雇佣无官职在身的武士的先河,也是大名鼎鼎的“北面武士”的开端。自此之后,日本历史的焦点从皇室逐渐转向武家。
就在今川氏元琢磨青年用这句话答复的含义时,青年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到了。”
“出口在哪里?”今川氏元环顾左右,并没有找到任何一个通道。
“这里。”青年指向了他们脚边的一条小沟,“从这里钻过去十几丈,再向上爬半丈,就能进入旅宿了。”
“旅宿的哪里?”今川氏元被水沟里发出的刺鼻气味呛得不清。
“粪坑。”青年毫不避讳地干脆道,“我就送到这里了,剩下的你们加油。”
今川氏元用火把向那边稍微照了照,就可以看到这条水沟里遍布着屎尿粪便,还有不少正在啃食粪便的老鼠。
“呕——”身后跟来的那古野氏丰终究是没绷住,一口就吐了出来,吉良玮成、田沈健太郎和那四个中杉家的忍者也都是面露难色。连要救自己姐姐的中杉虎千代都是一阵阵打退堂鼓,不过他倒是没打算自己提出——反正洁癖到连沾着污泥的烤串都不肯拿的今川氏元,无论如何也不会——
还没等他想完这个念头,就看到穿着一身白色衣服的今川氏元毫不犹豫地钻入了屎沟里,手足并用地向前爬去。老鼠们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纷纷从他身下和身侧四散逃开。
“不是吧…”中杉虎千代忍住了翻腾的胃液,狠狠地咬了咬牙,也跟着今川氏元爬了过去。“算了,总不能看着五郎那傻子一个人送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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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水平距离和今川氏元不过几十米的旅宿内,二楼门口的忍者们却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刚才屋里传来了细琐的一些声响,他们还以为是银杏正在挣扎,也没多想。有人提议进门看看,却被其他三人一起否决——害怕一进门银杏又开始大喊“被非礼”,今川良真循声下来,看见他们几个在屋里可就麻烦了。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屋内的动静却越来越大。但是过了一会儿后,却又全无动静了。几个忍者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不敢自己开门,便上楼去向今川良真禀报,请他亲自下来看看。
“这点小事还要我亲自来,你们几个都是饭桶吗?”得知通报的今川良真又是气得不清,但四个忍者却是有苦说不出。等到今川良真推门进去后,所有人却是大吃一惊——捆着银杏的绳索已经落在了地上,屋子的窗户被打开了,而银杏已经不知所踪。
“你们这群…”今川良真恨不得立刻就把面前那几个办事不利的下属碎尸万段,但还是忍住了怒火,快步跑到窗户边看了一眼——后面就是一块街区。
“有看到人质跑掉吗?”今川良真对二楼走廊上和窗户后边街道上盯梢的忍者们大吼道,大家都是面面相觑。
“一帮饭桶!简直跟空难救援的部队一样没用!”今川良真对麾下忍者的办事效率感到深深的无语,立刻大吼道,“应该没跑多远!全部出去在周围街区给我搜!”
说罢,他便暴跳如雷地迈步出门,身后的忍者们磕头请罪后也匆忙跟上。
“呼——怎么这么久才走,我都快睡着了,困死了。”其实躲在屋内壁橱里的银杏听到脚步声终于离去后,才长出了一口气,摸了摸怀里苗苗的毛发,“表现不错,给你加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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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从屎沟里爬出的今川氏元也不顾身上那恶劣到他这辈子都没感受过的恶劣气味和粘稠的附着物——若是在往常,这样的境遇足以让他生不如死,恨不得立刻自杀——不过现在他要赶紧去找银杏——他当然不知道他心心念念要去救援的人质已经自己脱身了。但是他知道,如果他看到银杏受了委屈的话,自己这个秉持戒律十几年来从未杀人的好人,可能也会愤怒地大开杀戒。
在今川氏元之后,中杉虎千代、吉良玮成、田沈健太郎、那古野氏丰和四个中杉家的忍者也都从屎沟里钻了出来。他们个个拿起武器,贴到了厕所的门边。等到今川氏元比了个手势后,就一齐冲了出去。
旅宿一楼厕所旁盯梢的两个忍者谁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出现敌人,瞬间就被冲在最前的今川氏元砍倒。然而今川氏元一如既往地没有下杀手,这些忍者都是为了执行任务不惜代价的亡命之徒,发现自己还有一口气后,就掏出暗器想要在最近距离下袭击今川氏元。当今川氏元察觉时,已经为时已晚。
不过在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的中杉虎千代快步赶到,狠狠地补上两刀,直直地刺入那两个倒地忍者的咽喉,鲜血从嘴角不断涌出。
“五郎,都什么时候了,快下死手啊!不然死的就是你了啊!”中杉虎千代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
“抱歉了虎千代,添麻烦了。”今川氏元看到自己的心软却害得中杉虎千代不得不双手染血,非常歉意地道。
“算了,这就是兄弟吧。你豁出命来救我姐,我脏手帮你善后就当是还人情了。”中杉虎千代干笑了两声,招呼着今川氏元继续往走廊冲去,“走,我们上!”
此时,今川良真刚好带着人走到一楼,被今川氏元等人迎面撞上。忍者们虽然擅长暗杀和袭击,但是在正面的对决里却绝非武士对手,人数再多在这狭小的走廊里也施展不开,被今川氏元一行人打得节节败退。今川氏元虽然还是没狠心杀人,但是中杉虎千代却配合默契地跟在他身后,一刀一刀地把倒地的人给补死。
“见鬼,究竟是怎么冒出来的?外面盯梢的忍者们难道都在打盹吗?被这么多人混进旅宿都连一次示警都没有!”今川良真在一个时辰内连续被手下的忍者给坑到,已经是气得生无可恋。本来他带着忍者抢先一步进入旅宿,用暗器压制住周围的开阔地,已经是立于不败之地,谁层想今川氏元却不知怎的直接出现在了旅宿内。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今川良真抱怨自己手下的忍者们不堪大用时,今川氏元带来的忍者却罕见地给力了一次。
“早就察觉到不对了,果然是调虎离山,不然殿下怎么会派一个陌生人来传令?”
被调往北边不久后,怀疑有变的土原子经便带着大半属下反身赶回京都,正巧遇上了来传令的早坂奈央。听到早坂奈央的汇报后,忍者们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匆忙赶向今川氏元下榻的旅宿。发现旅宿内已经打起来后,立刻加入了战团。
今川良真的忍者们内外受敌,又被突如其来的袭扰给打得自乱阵脚,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下去了。今川良真意识到事已不可为,二话不说就带着身边的人撤出门外,趁着土原子经的人还没控制马匹,夺马向东而逃,直接向京都外撤去。剩下的忍者们见今川良真自己都撤了,立刻如鸟兽散,各自逃生。今川氏元也没工夫去追他们,而是满旅宿的开始搜索银杏的下落。
他自己直扑银杏的房间而去,却发现房间里已经人去屋空。银杏的物品被随意地扔在了角落里,反倒的椅子边还有一截断掉的绳子。今川氏元跪下来试图寻找蛛丝马迹,却发现了几根修长的头发散落在地。他捡起一根头发送到鼻子边闻了闻,正是银杏的味道。
银杏…已经被带走了…
今川氏元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大脑也完全无法运转,颤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可是身体仿佛也不能使唤,一下子摔向了墙壁边的壁橱,把壁橱的门给拉开了。
结果他却惊讶地发现,壁橱里摆放的几套床褥上,安然睡着一个少女。少女的肚子上,苗苗也睡得香甜。
似乎是被这突然的动静给打扰了,银杏眨了眨眼,随后伸了个懒腰,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她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看向了今川氏元,一如初见时那样——慵懒地打了个招呼:“早安呀,先生。”
“银杏小姐,你…没事吗?”失而复得的今川氏元连说话都有些不利索,结结巴巴地问道。
“没事呀,我自己想办法逃出来了,但是不好出旅宿,就躲在这里了。又没有光,又困,这不就睡着了。”睡的晕晕乎乎的银杏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今川氏元是废了多大的力气和风险才闯进来的。
“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今川氏元有些紧张地检查着银杏的肌肤和衣衫,发现没有异样后才松了口气。
“没有呀…”银杏揉着眼睛继续嘟囔道,“说是要拿来当威胁你的人质,哪敢对我怎么用?好着呢。”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今川氏元紊乱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可是想着想着却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所以我们不来救你,银杏小姐也能自己脱险?”
“啊?你们是来救我的?”终于从半睡半醒的状态康复过来的银杏微微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是啊,我自己就搞定了啊,你们白忙活一趟。”
“那…”今川氏元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俯身看向自己沾满屎尿的“棕黄色”衣服和散发着臭气的躯体,精神崩溃得比刚才还要剧烈。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在旅宿内响起,只见一个浑身上下沾满秽物的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了一楼的澡堂里,足足一个时辰都没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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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混乱过后,为了避免治安奉行官的排查,今川氏元一行人换了另一家旅宿住下。索性京都外围的治安一向不好,他们的打斗才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
今川氏元此刻正一脸悲愤地躺在床褥上,每每回想起自己今天的遭遇——那壮烈的视觉、嗅觉双料冲击,就让这个严重洁癖的少年恨不得一头撞死。
“我不干净了…我不干净了…我好不起来了…”
今川氏元像小和尚念经一样,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这几句话。推门而入的银杏看到他这个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听小七郎说,先生在这里足足躺了一下午?我弟弟连拜师都拜完了,想找师父要的兵法书都取回了,你还躺着?”银杏温柔地拍了拍今川氏元的胸膛,随后开始拨弄他额前的乱发,“好不起来了?给先生买点金平糖吃?”
“好不起来了。”今川氏元缓缓地举起右手,摁在了自己的脸上,“我快裂开了。”
“我已经听说了。你说说你,平时爱干净到连沾了点泥的烤串都不愿意碰,干点什么事情都要事后洗手,怎么看到屎坑还能往里跳呢?”银杏被今川氏元的样子逗乐了,忍俊不禁地轻笑起来。
“还不是担心银杏小姐?”今川氏元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随后便想起了当时揪心的感觉,后怕不已地叹道,“我怕小姐遇到意外,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小姐。一想到这些事情,我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着来救你,哪还管什么洁癖?”
“哈哈,我这不是没事嘛。山里姑娘,本事大得很呢,可不像你们京都姑娘那样娇滴滴的,一定要有人护在左右才没事。先生别担心,不会以后再也见不到什么的…”银杏被今川氏元的话感动到了,但还是故作不在意地自夸道。
“可是银杏小姐以后要嫁给他人了,恐怕终生都难以再见了吧?”今川氏元侧过身去,害怕被银杏看到自己微红的眼眶,轻声道。
“哎…”银杏也被今川氏元的话惹得有些伤感,但为了宽解今川氏元的情绪,却仍是强颜欢笑着打趣道,“方法多嘞,我可以和先生出去偷情,或者先生把我未来的婆家给灭了,然后强行占有我。不过先生倒是要留下个贪图美色、豪夺人妻的恶名咯。而我估计也会被称作红颜祸水,以后说不定还会有人说先生是为了得到我才发动的战争呢。”
今川氏元没有被玩笑逗笑,而是忽然起身,握住了银杏的一双玉手,郑重地凝视着银杏的双眸。
“银杏小姐,我们结婚吧。”
银杏一瞬间被今川氏元眼中那动人的光芒所吸引,心跳骤然加快,只觉得魂魄都不知去向了。
片刻后,才意识到今川氏元在说什么。
“先生…在…在说什么啊…”银杏一下子红了脸,匆忙从今川氏元手中抽出手来。深呼吸了两下,试图平静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无能为力。最终羞涩地一扭身,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