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天文十四年(1546)7月1日,南近江观音寺城天守阁。
在京都碰了一鼻子灰的六角定赖心情很不好。他留下了六角军的部分主力,在山城国南部继续支持细川晴元,和已经彻底坐稳了京都的三好长庆缠斗。而他自己则回到了领内,开始处理因为丧失威信招致的一屁股麻烦。
但还没等他把屁股坐热,坏消息马上又来了。
「什么,三好家勾结了伊贺忍者里的百地三太夫(百地丹波之父百地正永),想要趁我腾不出手,把自家势力渗入伊贺国,还要对甲贺也动手?」六角定赖将信将疑地听完了忍者的奏报,又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年轻的上忍,「你是叫伴长信是吧?伴家的人?你敢确保这消息属实吗?」
「小的确定。」伴长信俯身叩首道,「本家的忍者已经看到三好家的人了,也看到百地家的人和他们混在一起了。」
这位名叫伴长信的忍者,在前世的历史上曾经受雇于德川家康,在德川家康于桶狭间后独立时为其效命,潜入今川家的城池制造混乱,甚至暗杀了今川家的侍大将。当然,他更为人熟知的故事,还是在《真田太平记》里作为德川家的忍者登场,与身为主角的真田十勇士为敌。
「这帮四国来的混球,连我六角家的祖地都想撬开?手敢伸这么长?」六角定赖有些气急败坏地骂了几句粗口,这对于一向颇有涵养的他而言可实属罕见。但也难怪他这么生气,因为甲贺-伊贺地区对于六角家来说有着别样的意义。
在60年前的长享元年(1487),六角家因为在应仁之乱后擅自侵吞幕府的领地,招致了时任幕府九代将军足利义尚的讨伐。南近江毗邻京都,幕府军几乎是朝发夕至。面对汹涌而来的大军,六角家家督六角高赖也不得不放弃观音寺城南逃,躲进了甲贺-伊贺的群山间。六角高赖也依托着和自家关系密切的甲贺忍者,不停地通过游击战骚扰幕府军,最后竟然拖到了足利义尚在军阵中去世,即赫赫有名的「钩之阵」,令足利幕府威信扫地。半个多世纪里,每次当六角家遭遇危机时,总会求助于甲贺的忍者力量,也总是能够化险为夷,帮助着六角家一步步取得了今天的威势。
可以说,如果南近江是枝繁叶茂,那甲贺-伊贺那片忍者之乡就是六角家得以叱咤近畿的命根子。如今,三好家居然得势不饶人,想趁六角家新败之际,直接撅了六角家的根基。
甲贺忍者是六角家忠实的拥趸,而相较而言,伊贺和六角家之间只是简单的雇佣关系。甚至由于甲贺和伊贺之间的仇怨,六角家和伊贺忍者众的关系也有些微妙。也难怪他们愿意和三好家联手,想要清除六角家的势力。
「传令,征调甲贺五十三家。」六角定赖沉下眉来,从怀中掏出信物,交给了面前的伴长信,「给我排山倒海的搜查围剿,把三好家和百地家的臭虫清扫干净。」
甲贺五十三家,是在「钩之阵」里,和六角家并肩作战,立下汗马功劳的五十三家忍者里,也是甲贺流忍术的传承者们。在这之中,望月家又是甲贺五十三家的笔头。天文十四年(1546)7月2日,以时任望月出云守为首,有柏木三家之称的山中家、伴家、美浓家的忍者也精锐尽出,甲贺忍者们大规模地扑向了伊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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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十四年(1546)7月2日傍晚,伊贺国朝宫城东南十里外。
翻越这个山头,今川家一行人就将离开森田家的势力范围了。虽然森田家仍然会派出一支百人的队伍暗中掩护,但是附近就没有可依托避难的据点了。过了这里,也才算是真正进入了伊贺群山之中。每一个山洼、每一座丘陵、每一片密林后,都可能隐藏着敌对的忍者。想要在这里安全通过,离不开那些精通地势的本地忍者的帮助。
受雇于今川家的藤林保丰此刻就正带着藤林家的忍者们鞍前马后,散开了不小的情报屏障,争取在今川义元面前留个好印象。
「治部殿下,南边十五里内都排查过了,绝对没有问题。请您稍息,小的这就去北面继续看看。」已经奔波了一天的藤林保丰连口饭都没时间吃,更别提休息睡觉了,就马不停蹄地准备奔赴下一站。今川义元知道,从出了朝宫城开始,藤林保丰就一刻不停地侦察着,昨夜好像也没有休息,眼睛上的红色血丝密密麻麻,几乎连眼白都看不清切了。随风送来的还有他身上那粘稠浓厚的汗骚味和体臭,一闻就是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澡了。
「长门守不妨休息一下,交给手下人便是,大家轮流警戒,保持精力。」今川义元随口找了个理由宽慰了一句,想劝藤林保丰休息。可谁曾想藤林保丰听到这句话后却是打了鸡血一般,猛地跪地叩首道:
「承蒙治部殿下厚爱!小的必然竭尽全力,不负治部殿下所托,哪敢休息?」
说罢,他背后的其他忍者们也都是齐齐叩首,随后立刻奔赴山林而去。
「这是怎么了,听不懂话吗?」今川义元苦笑着看向左右,「蛮好休息一下的呀。」
「殿下这般厚礼,哪怕人家不是真的感动得肝脑涂地,吓也被吓得不敢休息了。」田沈健太郎打趣了一句道。
「哎?厚礼?」今川义元被田沈健太郎这一说给说愣了,思索片刻后才歪着脑袋确认道:「是因为我叫了他‘长门守"吗?确实,应该叫‘藤林"比较合适一些。问题是我也没加尊称啊,‘长门守殿下"、‘长门守大人"之类的……」
「叫‘藤林"都是抬举了,何况‘长门守"呢?区区忍者,又哪敢陪殿下用尊称?天方夜谭。」小原镇实在一旁冷哼了一声,面色不睦地低声劝谏道:「殿下知书达礼是好,但也不可如此对下人宽容,怕是会让人家瞧不起今川家,仿佛我们自降身段一样。那家伙说不定尾巴已经翘到天上去了,开始幻想着我们今川家能给他们一片封地,让他们转为武士呢。」
「肥前守这样说就有些过了吧。我一向都是,比我地位高或相近的人以官职配尊称,比我地位低但年长的人以官职,比我地位低且年纪相仿或年轻的直呼苗字。那藤林长门守怎么看也比我大上不少,叫一声‘长门守"也不过分吧。」今川义元对小原镇实那刻薄的言辞稍有微词。
「这是武士间的称呼,不适用于忍者。」小原镇实淡淡地抗辩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仿佛是在纠正今川义元的错误观念一样,「殿下自幼生在佛门,可能对这些不大精通,武士和忍者之间有着天堑一样的差距,绝无可能正眼看他们。」
「肥前守……」今川义元皱紧了眉头,有些抱歉地看了眼身侧另一边的土原子经——他也是忍者,还是跟随太原雪斋多年的老臣。小原镇实哪怕看不起藤林保丰,但是当着土原子经的面说这些也太过分了吧。
不过土原子经自己却仿佛对这样的歧视并无所谓,毕竟小原镇实同样也是跟随太原雪斋多年,可能两个人之间早就习惯了吧。
「土原好歹是武士了。」小原镇实注意到了今川义元的目光,有些生硬地解释了一句——依旧没有用「土原大人」。看来哪怕是合作多年的同僚,小原镇实还是看不上忍者出身的人。
「哦?原来土原大人是武士了么?」田沈健太郎闻言有些惊讶,随后便拱手道:「恭喜!」
「谢过田沈大人。」土原子经则是恭敬一礼,用比田沈健太郎低一辈的礼节回道——虽然成为了武士,但却仍然以忍者的身份自居。
「很多忍者一辈子的梦想,就是为某位大名服务,立下
功劳,可以赚个武士的身份。虽然还是难免被人指着这出身戳脊梁骨,但过个几代人,遇到不熟悉内情的,便会真以为他的身份是武士了。」小原镇实继续为今川义元解释着:「毕竟干的都是偷袭、放火、下毒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能被武士看得起才奇怪。」
今川义元刚想反驳,一旁的土原子经自己却已经认了下来道:「肥前守大人说的是。承蒙雪斋大师和家督殿下厚爱,才赐予了我这家名和家纹,实在是三生有幸。以后也定当为今川军殚精竭虑!」
「既然土原自己都觉得没什么……那……」今川义元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
就在这时,远处却忽然有一骑本来。天色已经昏暗了,近了些才认出来,是藤林保丰刚才带在身边的一个小忍者藤林青冈,据说是藤林忍者里乃至于整个伊贺里数一数二的少年才俊,也是伊贺国多年来最年轻的上忍。
「启禀殿下,我家主子向您汇报,说东北方向有不明身份的忍者的活动痕迹,需要再做侦察,请您先停留一下!如果不嫌弃,今晚就在这里宿营也可以。等到小的们查清了情况,再来通知您。」
「辛苦了。」今川义元看着那个打着火把的少年忍者,和火光照耀下那还尚显稚嫩的面庞——约莫只有10岁出头的样子,却已经带上了成年人才有的风霜和世故。想想自己这么大的时候,还是在寺里无忧无虑地踢蹴鞠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这忍者里的孩子,却已是过上了刀头舔血的日子。
「都是这样的,殿下。」土原子经看出了今川义元的恻隐之心,便出言宽解道:「没有人生来就想当忍者。忍者之所以是忍者,就是因为地方太穷,连耕地都没多少,养不活人,才只能出去接这些不光彩的活,成了忍者里。小孩子不出来接活,也没有饭吃。都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