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今川义元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身侧保持着放箭姿势的葛山氏清,而城门前胸腔中箭的孩子——孩子背后是同样目瞪口呆的北条家武士们。
葛山氏清当着两军的面,亲手射杀了自己的孩子。
事情已经做绝到这个地步了,肉眼可见地不会再留下任何谈判的空间,北条家也识趣地从葛山城中退却。他们甚至担心自己撤得太慢,以至于被只存在于北条家想象中的「今川家主力」在葛山城附近追上。
「葛山……」大获全胜后,回到本丸内武家屋敷里的今川义元却有些高兴不起来,看着葛山氏清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虎毒尚且不食子啊……哪怕拒绝谈判,孩子也未必会有性命之忧,你这是……」
「并不只是这样的问题。」赤井黑高刚刚从城门下把北条家赶出去,手里还拎着几个斩获的首级,便大踏步地走来向葛山氏清发难道:「就算是你的儿子,战阵之上,杀还是不杀、谈还是不谈,也是殿下决定的事情,轮得到你来擅作主张吗?嗯?你这是什么意思?」
「请殿下恕罪!」葛山氏清闻言立刻跪下叩首。
「为什么谢罪……是擅作主张还是心如铁石呢?后者也谈不上罪吧。」今川义元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不,是为在下的隐瞒谢罪。」葛山氏清抬起头来,向今川义元低声道:「刚才射杀的孩子,并非在下的儿子,而是愚兄从北条家旁支那里过继而来的养子。只是刚才战阵上形势危急来不及解释,也害怕人多耳杂走漏了风声,所以在下没敢当众向殿下禀告。如今已经不必担心,在下自当和盘托出。」
「哎?不是令郎?」这下不光是今川义元,周围的其他亲信都懵了。
「殿下容禀。在下和愚兄早就因为是追随今川家还是追随北条家而有了矛盾,也都对彼此的倾向心知肚明,但我们二人也早就商议好了,无论是我们兄弟哪方胜出,都要将葛山家的血脉保存下去。愚兄膝下无子,所以在愚兄被迫与北条家联姻并过继了北条氏的子嗣为继承人后,愚兄就毒杀了他的妻子,并将北条氏的子嗣暗中与在下的孩子交换。如果未来北条家赢了今川家,那愚兄退隐后,葛山家也会传到犬子手上,传到留着葛山家血脉的子嗣身上。如果今川家赢了,那就是在下继位,在下就会找机会谋杀北条家的子嗣,之后再生一个儿子继承家督。」
今川义元和马廻众们听完这惊人的计划,都不知该如何作答。良久后,今川义元才阴郁地问出了一个看起来有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所以在你原来的计划里,也是打算杀掉这个孩子的是吗?所以你这次的动手才会这么坚决。」
「没错,在下从将襁褓里的子嗣交换过来的那一天起,想着的就是该如何杀了他,在什么时候杀了他,仅此而已。」葛山氏清仿佛完全没有听出今川义元话里的困扰,而是义正言辞地回答道。
「知道了,无论如何,感谢葛山在此役里的奉献,之后对葛山家和令兄的处置会再做安排,葛山的奖赏也不会少的。」今川义元露出了和善得体的微笑,「我们要商议军务了,也烦请葛山前去安抚一下葛山家的降兵吧。」
「遵命。」葛山氏清拱手离去,留下面面相觑的今川义元等人。
「太毒了,真受不了。」吉良玮成见人已经走远了,便大大咧咧地开始抱怨起来,「来这今川家也有些时候了,什么冷血的人都见过,这个是俺见到过最狠的。」
「这算什么,这个毕竟只杀了一人,只不过就当着你的面做的,所以给你这没见过世面的臭农民震到了罢了。」赤井黑高不忘抓住每一个机会贬损吉良玮成,「那些杀了几千、几万人而不眨眼的人,才是真正得狠啊。」
「那你去把你儿子杀了给俺震震啊?」吉良玮成
反口大骂道,两个人立刻吵了起来,今川义元则默默地屏蔽了两人的对话。
「殿下,雪斋大师送来回信了。」这时,早坂奈央领着太原雪斋派来的使者天野景德急匆匆地走入屋敷,将一份盖有太原雪斋印信的纸张递给了今川义元,「雪斋大师指示您无论如何也要抢攻葛山城,能打下的话就坚守葛山城等待今川家援军。打不下的话,就立刻撤军。」
「坚守待援,要坚守多久?」今川义元一边压了压手示意吉良玮成和赤井黑高别吵架了,一边低声问道。
「雪斋大师说,需要3天。即使以最快的速度,河东地区的今川军集结部队赶来大概需要3天,而河西的今川家主力则需要更久。」天野景德说完这段话后,抬起眼看向今川义元,「任务比较危险,毕竟大殿您只有400人。如果可能的话,将领军的任务交给马廻众中的武士,大殿先行撤离到安全的地方吧。」
「不必了。」今川义元不假思索地便拒绝了天野景德的提议,他自己早就立下决心,不会在任何时候抛下部下了,「3天是吗?」
「是的,但雪斋大师觉得可能有困难。3天的时间足够小田原城的北条家旗本和大量相模西部、伊豆北部的北条家家臣赶到了,您面对的人数可能上万。」天野景德掏出怀中带来的边界地图,向今川义元汇报道:「预计肯定会抵达的,就有北条家的旗本及小田原城附近的国人众共6000余人,笠原信为的1000余人、北条氏尧的1000余人、富永直胜的1000余人。」
「如果是为了以最快速度赶到葛山城的话,从小田原城出发的主力应该会直接走足柄山的山路西进。而从伊豆出发的笠原信为的白备、富永直胜的青备和北条氏尧的3000人,应该会从走官道直接北上,这支部队也会切断葛山城与今川家领地的联系,断了您的后路。」
天野景德说完后,绯村羊羽也开口劝道:「虽然咱们的400马廻都是精锐,且持有铁炮,在守城时会有发挥。但马廻众们都没有披重甲,而是轻甲为主,一旦被敌人登城,恐怕伤亡会很大。我们只能依赖葛山家的士兵作为辅助,可他们方才从北条家倒戈回今川家,未必可靠。除非河东的第一批援军能够赶在北条家抵达之前入城,不然城内兵力不足,在下还是建议殿下您先离开。」
「只要3日内不让北条家夺下葛山城不就行了嘛,为什么一定要守城呢?」今川义元却是抬起头来,环顾了一圈周围的部下,大家都是不明所以。就在今川义元想要解释的时候,土原子经忽然求见。
「殿下,葛山大人离开了天守阁,似乎是前往了本丸和二之丸之间,并没有提前向在下通报。」土原子经沉声汇报道,这一信息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警惕。
「天野,我们派去的使者应该把遇到葛山的事情也和老师说了,老师对此有什么表示吗?这个人是老师安插的眼线吧?」今川义元向天野景德求证道。
「雪斋大师说葛山是可靠的武士,为了葛山家的生存他什么都愿意做,而他认定的让葛山家生存下来的方式就是追随今川家,所以毫无疑问是我方的人。」天野景德复述了一遍太原雪斋的指示,但自己却随后补充道:「不过在下没有雪斋大师那样「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气魄。在这样敏感的时间私下行动,无论如何都很可疑,应该立刻去查看情况。」
「是啊,殿下,我们在葛山城里人生地不熟,之后的布防也得全靠葛山大人这个地头蛇,万一他有什么蹊跷,我们可是要从早计议了。」绯村羊羽也附和道,同时也不知是夸还是贬地喃喃道:「杀孩子都不长眼的人,这份狠心可是能成大事的啊。」
「你们继续评定,清点一下物资和装备,我亲自带人去看看。」今川义元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念头,随后便立刻起
身,带着一众侍卫向本丸东门外赶去。没过多久,就发现了葛山氏清的身影。葛山氏清似乎也听到了本丸内传来的动静,吓得颤了一下,随后便立刻原地站定,轻手轻脚地放下了背上背着的东西,转向今川义元的同时双手摊开,示意自己并无什么图谋。
「葛山,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没有报备,擅自在城里活动,容易引起误会。」今川义元一边责备道,一边示意早坂奈央拿着火把上前,去查看葛山氏清刚才背着的是什么——结果近了些才发现,一具小孩的尸体被安然放在葛山氏清脚边——正是他亲手射杀的「儿子」。面颊上的血液似乎已经被认真地擦拭掉了,血淋淋的伤口也被包扎了起来,遗容安祥得就仿佛睡着了一样。
「这是……」今川义元抿了抿嘴。
「抱歉,殿下,未曾请示就外出了。」葛山氏清的语气仍然是那样沉稳冷静,深深地向今川义元叩拜道,「请您降罪。」
「你是想去下葬这孩子吗?」今川义元的语气变得温柔了一些。
这次葛山氏清犹豫了,但半晌后,还是回道:「是。」
「如果是这样的请求,为什么不报备呢?你觉得我会驳回不成?」今川义元有些尖锐地反问道,让葛山氏清陷入了更久的沉默。
「你觉得这很丢脸?」今川义元的提问更加直指人心了,这一次葛山氏清的喉咙里甚至传出了一声低吟。
「这是你从襁褓时就换来抚养的孩子,哪怕你知道你未来可能会杀了他。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声声「父亲」,数年的依赖,难道不足以让你对他产生感情吗?我对跟了我几年的流浪猫都有感情,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呢?对他而言,你就是他的父亲啊。」今川义元凑近了一步,自己拿过早坂奈央手中的火把,照亮了葛山氏清的面容,沉声问道:
「那么下葬自己的「儿子」,有什么不妥吗?又有什么会令你感到难以启齿的呢?人的感情就这么不值得吗?只有唯家族利益是图、冷酷无情对你而言才是人该有的样子?一切都是为了葛山家,是吗?身为武士,却不小心流露出了人的感情,很丢脸,是吗?」
葛山氏清支吾了一声,努力忍住哭腔,可泪水还是顺着脸颊淌下。他的目光不断游移地看向那孩子的面容,数年背负着愧疚的父子时光仿佛重现在眼前,那是染着血的天伦之乐。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丢脸的。」今川义元留下这句话后便拂袖而去,「早坂,找木匠为孩子挑个棺木。葛山,好好陪孩子最后一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