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朝比奈泰能在屋敷里喝得酩酊大醉,最后直接睡倒过去。一直到了第二天清晨,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却被小姓告知今川义元想见他,已经等候多时了。朝比奈泰能赶紧简单抹了把脸,就光着脚掩饰不住地跑来找了今川义元。
“殿下,有什么事吗?”拉开门后,朝比奈泰能仿佛已经把昨天自己的发言和态度忘了个精光,回复了往日不拘小节的模样。满脸胡茬的他一身酒气,袒露着浓密的胸毛,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翘着二郎腿,那脚丫子的臭味差点没给今川义元熏了个够呛。
“我是有些在意,怎么备中守昨天说的这些事情……我完全都不知道?”今川义元回味着昨日的对话,只觉得被朝比奈泰能描述的情况震撼到了——没想到在他一直以为是家中第一重臣、第一忠臣的朝比奈家里,居然是如此暗潮涌动。更没想到朝比奈泰能为了维持朝比奈家对自己的忠诚,竟然是费了这么大的力气。
“雪斋大师把您保护的太好了……所有这些糟心阴暗的事情,都没有和您讲,估计是想让您安心些,对家臣的看法也单纯积极些,活得轻松自在。不用整天防贼一样,压力很大地与我们家臣打交道吧。”朝比奈泰能叹了口气,“这些事情我都是和雪斋大师沟通的,雪斋大师也帮了我不少,替我弹压朝比奈家的分裂势力……但看来他什么都没和您讲。”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今川义元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
“远江和三河地区一直不稳,尤其是外样们,对您的作风很不满。他们认为您不理政务,游手好闲,根本不关注家臣的利益,有什么事情也从不和家臣商量,甚至连见他们一面都不见,让他们很困惑和愤怒。觉得您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家督。”朝比奈泰能是少数有资格、有胆量直接进谏今川义元的家臣,毫不避讳地道:“雪斋大师没有好好劝过您吗?”
“老师说了很多次了让我自己去处理些政务,只是我一直以“之前约好了我不管任何政务”为由拒绝了。他也说过家臣会不满,但我没当真,以为只是老师拿来敲打我的罢了。”今川义元此刻也只有苦笑了,他现在才明白太原雪斋为什么总是苦口婆心地劝他参政——因为太原雪斋了解黑暗里的暗潮涌动,迫切地希望今川义元改善形象,只是今川义元自己浑然不知罢了。
“您应该庆幸,您遇到了雪斋大师这样一个百年难出的良辅。”朝比奈泰能也是叹了口气,随后侥幸地苦笑道:
“雪斋大师虽然大权独揽,但却也大公无私,把今川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民生、商业、武备都是蒸蒸日上。为了表明自己毫无私心,雪斋大师主动和亲族划清界限。您知道雪斋大师多久没和他的本家庵原家(太原雪斋出自庵原家,现任庵原家家督庵原忠胤是太原雪斋的侄子)和娘家兴津家(太原雪斋之母出自兴津家,现任家督兴津正平是太原雪斋的表弟)联络了吗?自打他担任家宰以来,他就没往庵原家、兴津家去过一封信,也没和亲戚们见过一次面,每次封赏的时候也基本没有庵原家和兴津家的份。就是因为雪斋大师害怕别人捕风捉影,说他中饱私囊。”
“雪斋大师自己也没有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就是想用绝后的方式向今川家里的家臣们表示他绝无长期垄断权力之意。如此牺牲,把一碗水端得如此之平,才勉强让今川家维持稳定,至少让今川家的直臣、一门众和谱代们都对您的怠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您想想,如果您把家中大权委任给了一个作威作福、假公济私的女干佞小人,别说外样们不满了,恐怕谱代和一门众的家臣们也会抗议吧?”
“但即便如此,那些外样们也还是不满。人就是这样,天生就向往权力,谁权力大他们就不满谁。权力在家督手里可谓是名正言顺,即便如此,都会有人会说三道四。更别提现在家中大权都在一个外人和尚手里了,你让那些外样们
怎么心服?本家的直臣谱代们都知道雪斋大师的才华,雪斋大师平日里有事情也会和他们商议,可雪斋大师信不过那些外样,在他们家里安排了无数眼线,久而久之双方矛盾越来越大,雪斋大师也很难做啊。”
今川义元听着朝比奈泰能的一番肺腑之言,不禁陷入了沉默。他是最懂他老师的人了,那个好强的老和尚,估计是到死也不会跟自己这个做徒弟的吐露这些苦水,而是打算默默地替今川义元扛下一切,让今川义元可以安享自由轻松的生活——就和小时候在寺里一样。
只是没想到我自己的任性,却把老师他架在了火上烤——让他牺牲了这么多,却仍然日日夜夜如履薄冰地面临非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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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堀江城天守阁外却传来阵阵喧闹声。今川义元和朝比奈泰能起身去看,迎面刚好遇到了早坂奈央。
“小七郎?”见到早坂奈央的今川义元愣了一下,“你不是在今川馆吗,怎么来了这里?”
“听闻殿下遇险,御台殿把所有在骏河的骑士都倾巢派出,来远江营救了。不光是我们今川馆,各家一门和谱代们也都把自家的骑马武士派来了!”早坂奈央看到今川义元安然无恙后,一下子几乎流出眼泪来,“幸好殿下没事!”
“劳烦大家费心了。”今川义元有些抱歉地微微点了点头。
“雪斋大师也已经回来了,就在天守阁外的屋敷里。”早坂奈央边说边向身后指道,“说让在下把殿下带过去,他要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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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今川义元跟着早坂奈央走出天守阁,离得很远就听到了屋敷里传来的太原雪斋的痛骂声。今川义元推门而入,发现小原镇实、土原子经和天野景德三个人正跪在太原雪斋身前,而太原雪斋正用手指依次点着他们的脑袋,破口大骂道:
“殿下他不懂事,你们几个还不懂吗?三河远江那些豪族的小心思你们不知道吗?还敢让殿下落单?殿下的行踪你们都不知道互相确认?换了路了都不知道,身陷危险了不知道,派去保护的人还走了完全相反的方向?豪族反了不好好确认了解情况,第一时间把人家人质杀了,这不是逼着叛军和你死战到底吗?怎么想的?你们几个在搞什么?要不是还用得着你们,今天就让你们几个全部切腹!”
“老师,也不能怪他们。”今川义元赶忙为几个下属开解,“是我的问题,我当时没有及时把路线变更的事情告知小原肥前,天野他也明明提醒过我要小心的,而土原他是奉我的命令去传令的。”
“你这臭小子也知道是自己的问题就好。”太原雪斋见到正主来了,便甩开了三个下属,大踏步地向今川义元迈来,那表情仿佛要把他吃了一样:“怎么,没死啊?居然还活着?”
“真是没办法呐……”今川义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就留在京都多办了几天的事情,你小子直接把半个远江和三河给我弄反了一遍?”太原雪斋掏出袖里的念珠,抡圆了就要往今川义元头上砸去,同时还念念有词地骂道:“差点还把自己的命搞没了?差点没命了不知道吗,你这臭小子?”
“老爷子,我错了,我错了!”今川义元一边狼狈地多开着太原雪斋抡来的念珠,一边小心翼翼地道着歉。
“别的都还好,最后你明明都可以乘船撤离了,你回堀江城去干什么?”太原雪斋提起了他不久前刚得知的消息,非常恼怒地一把将今川义元拉到屋角,严肃地沉声道:“人家坐船跑的武田殿下现在都已经回了自家领内,来信报平安了。你小子呢?为什么不跟人家一起走,非要回堀江城?”
“这个嘛……”今川义元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该如何启齿。
“你该不会是对家臣和士兵们动了感情吧?狠不下心抛弃部下独自离开?”但最了解今川义元的太原雪斋又怎会不明白自己的徒弟在想
什么,他微微低下头,压低声音道:“上次在小豆坂也是,让你撤离你不肯撤,非要回去救部下,还亲自断后。你这臭小子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我是觉得,我这样一个不称职的家督,不值得那些那么好的部下们为我而死,我也没理由要求他们这么做。”今川义元犹豫了半晌后,和太原雪斋吐露了心里话,“抛下他们独自逃生,会让我心里很难受。”
“哎……承芳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好这点不行。你要是想当个昏君,就一昏到底呗。那些愿意为你牺牲的人也是求仁得仁,历史上也会留下一笔好名声的,不要为了部下而冒险啊……”太原雪斋长叹了一口气,还想说些什么,但他也明白看似随和的今川义元其实在涉及一些三观的地方倔得要死,怎么劝也是劝不动的。
“兵凶战危,你这样早晚会出事的。搞不好哪次在战阵里被奇袭,你不肯先撤,非要掩护部下,把自己的脑袋给丢了。”太原雪斋最后也只能赌气般地留下这句话,随后就摇了摇头,中止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