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天文十年(1541)年10月15日,枫林正红。今川义元没有忘记和霜叶的约定,如约前往今川馆北山的枫林。虽然他自问自己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而且在这个年代,丈夫、特别是武家男子,即使做出了出格的事情,妻子也应该表示欢迎,毕竟这有利于开枝散叶——但今川义元心里仍然有强大的负罪感,觉得自己在瞒着银杏和外人私会。
不过枫林里的霜叶可不曾想过这些,翘首以盼的她看到今川义元的身影后,脸上的喜悦之情已经按捺不住。今川义元明白,女子并没有如他所祝福的那样寻一个好夫婿,而是继续日日夜夜守在这枫林里——担心哪一天没来,甚至是哪一个时辰不在,就错过了自己这个时间不定的“不速之客”,错过了一年才有一次的见面机会。
而今川义元自己,为了尽可能减少和霜叶接触的时间,还特意选在了日落前来。这样,就有借口快些脱身。
可她这样不会太卑微了吗?
今川义元叹了口气,明白霜叶这样的感情是不健康的,却也无能为力。他不知道霜叶为何会爱上自己。
“公子,或许该叫您殿下?”在今川义元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霜叶却已经开口了。
“小姐怎么知道我是‘殿下’?”今川义元从未和霜叶提起自己的身份。
“一年的时间,足够我把整个今川馆都打听一遍了吧。”霜叶闻言露出苦笑,可苦笑里却还带着些许得意,“天文六年(1537)成婚,妻子来自他国,文采横溢的今川馆武士,总共又有几人呢?家督殿下?”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做遮掩了。”今川义元坦诚地认了下来。
“想听实话吗?本来小女子还对自己和公子的未来有些非分之想,但在得知公子的身份后,就明白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霜叶眼眸里的哀伤淡淡的,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撕心裂肺。但今川义元明白,这已经是沉淀多时后的结果——谁会知道女子刚得知消息时会是怎样的崩溃呢?
“身份不该成为阻碍爱意的险阻。”今川义元虽然并没有和霜叶进一步发展的企图,但还是本能地对这一观点进行纠正,“神佛之下,众生平等。”
“我不是这个意思。”霜叶却因为今川义元会错了意而微微有些懊丧,想要开口,却又觉得有些尴尬,斟酌了半晌后才吐出了一句话:
“我自问只是欣赏公子的才华和谈吐。但若是公子的身份如此高贵,我还要继续勉强追求,岂不是会让人误以为小女子我趋炎附势?”
“我怎会这么想?”今川义元果断地否认道。
“公子怎么想并不重要,但小女子也是爱惜羽毛的人,断不会去做这些可能引人非议的事情。”霜叶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愿意再谈这个问题了,反倒是说起另一件事:“公子这次在信浓的所作所为,倒是不错。”
“嗯?怎么连霜叶小姐都听说了?”今川义元自己是没想让这件事传得这么广的,“真是没办法呐。”
“‘东海道第一仁者’……”霜叶念起了今川义元在民间的称号,也忍不住笑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女子虽然潜心诗画,但也不是不闻窗外事之人啊。”
“名不副实,以后还是少叫为上,听了只觉得烦心。”今川义元却是笑不出来,“当时武田家屠城,如果我足够强硬,自问是能够阻止屠城的。但我不想损害今川家的利益,不想让甲骏同盟生隙,也不想让我和武田殿下的关系破裂,最后选择了妥协。我根本不是百姓们口中的仁者,真不知这样苟且的伪善,何德何能为万民传颂。”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和其他只知舞枪弄棒和不见民间疾苦的丘八而言,公子已经是好得多了。伪君子也是君子,总比真小人好。”霜叶的观念倒是和银杏颇为相似,自发地为今川义元解释道,“相信公子如果不是生在武家,没有这么多利益的纠葛,想必是可以成为一个坦坦荡荡的真君子吧。只是肉食者自然不能如游侠骚客那样任性,必须要顾虑家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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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十年(1541)年12月11日,远江国社山城,一行人冒雪赶到了城门口。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川义元、太原雪斋、濑名氏俊和一众旗本侍卫。外面风雪很大,行人的蓑衣上已经盖满了白雪。马蹄踏在厚厚的积雪里都非常费力,更别提人了。不过,没有任何一个人质疑这一趟出行,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今川义元不该屈尊赶来家臣的城内——
因为濑名氏贞快不行了,这个为今川家奉公一生的一门众老臣,想在临死前再见今川义元一面。
“父亲才40多……怎么就突然……”濑名氏俊引着今川义元等人向天守阁走去,自己的眼眶却再次通红起来。
今川义元知道,自己这个爱哭的家臣,在12月初得知父亲忽然病重后,就已经悄悄地躲在无人处痛哭了多场。只是在今川义元面前,他从来都是努力地忍住眼泪,在天守阁里尽职尽责地处理公务。连今川义元给他准假让他回去看父亲,都被他拒绝了。直到濑名氏贞命在旦夕,请求今川义元来见自己一次后,濑名氏俊才终于等到了探望父亲的机会。
“如果父亲知道我因为担心他的病情就扔下公务不管,肯定会非常失望地骂我一顿。”当时的濑名氏俊是这么回绝今川义元的,“我从小都是个柔弱的人,让父亲操了无数的心,担心我没办法成为一个合格的武士。我不能让父亲在最后关头都对我失望,我要竭诚奉公。”
“濑名啊,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家族利益看得比亲情和感情还重。”今川义元拍了拍濑名氏俊的背,跟着他一起大踏步向里走去,“要是留下了毕生的遗憾,你会追悔莫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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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内,濑名氏贞躺在床褥上,紧紧地闭着双眸,气息也微弱得可怕。濑名家的小姓和侍女看到今川义元和濑名氏俊来了后,就会意地退了出去。濑名氏俊赶忙在他们背后关紧了门,生怕冷风吹了进来。
似乎是被来人的动静惊扰到了,濑名氏贞重重地咳了两声,缓缓地转过头来,睁开眼看向门口。今川义元本要打招呼,却发现濑名氏贞的目光并没有锁定在他的身上,而是漫无目的地摇晃着——他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是源五郎吗……”濑名氏贞抬起手,颤颤巍巍地向着门口比划,喊着濑名氏俊的幼名。濑名氏俊赶忙上前跪下,一把握住了父亲的手。
“父亲,是在下!是孩儿!”忍了多天的眼泪骤然决堤,濑名氏俊泣不成声地应道。
但濑名氏贞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又重复了一遍:“是源五郎吗……”
今川义元意识到,重病的濑名氏贞已经看不见,也听不清了。但即使视觉和听觉都被剥夺,这个一直以来不近人情、一切以家族利益至上、对子女严苛狠厉的武士——却还是能仅凭感觉就认出自己的孩子。
看到父亲的模样,濑名氏俊哭得更凶了。他把父亲虚弱苍老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随后缓缓点了点头,回答了父亲的问题。
“那……家督殿下来了吗?”
濑名氏贞又是咳了两声,随后缓缓问道。濑名氏俊立刻有点了点头,濑名氏贞这才放心地长叹了一口气,把手缓缓地垂下。
今川义元在床褥前盘腿而坐,随后深深一躬——他知道濑名氏贞看不见了,但他还是要向这位为今川家奉公三代的老臣致意。就像濑名氏俊说的那样,濑名氏贞才45岁,酒色等不良嗜好一概不沾,也没有什么风寒疾病。之所以身体会变成这个样子,完全就是累的——没日没夜的工作,终于把身体拖垮了。今川义元忽然感到有些内疚——自己整日悠闲取乐的时候,家臣们却殚精竭虑地工作着。
“家督殿下啊……老臣怕是没有多少时间了。还剩几句无用之谏,还望您拨冗听听。”
濑名氏贞深吸了一口气,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长长的一段话:
“老主公过世后,老臣就日日夜夜为今川家的未来担忧。先主也过世后,家中一度纷乱,老臣夜不能寐,只恨自己才疏学浅,不能安邦定国。但如今殿下您天赋异禀,又有雪斋大师相辅,今川家家内安泰,故土已复,老臣就算走了也没什么遗憾的了。”
“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殿下您的性子。老臣知道,您不想当家督,也是被御台殿和雪斋大师硬推上来的。可是眼下没人能替您,今川家的家督只有您才能当。所以没办法。您得收收您的性子,不能整天把心思放在风雅上,要处理政务。一是雪斋大师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再把什么都拜托给他了。”
“第二啊,老臣说了估计您不爱听,但老臣还是要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别人说这些话怕得罪人,但老臣一个将死之人就不怕了。老臣知道您和雪斋大师师徒情深,也知道雪斋大师对您忠心耿耿。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哪怕雪斋大师不会有非分之想,也难保他身边人会不会动歪脑筋。要真是架空了雪斋大师对您不利,您该如何应付?家中的大权,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上最稳妥。”
“老臣知道,让您勤政,怕是比登天还难。”濑名氏贞重重地咳了好几下,随后再次抬起手来,抓住了濑名氏俊,“所以啊,老臣斗胆,还请殿下您把犬子留在身边。老臣死后,犬子虽然继承濑名家,但请把在远江这边的领地事宜都交给老臣的族弟贞清来处理。让犬子随侍您左右,替您处理政务,这样才不至于将一切权力都交给雪斋大师一人。若是日后雪斋大师周围有宵小有异心,殿下可依赖犬子,濑名家生生世世都是今川宗家的羽翼。”
“源五郎,为父死了,你要挑起担子来。为殿下竭诚奉公,鞠躬尽瘁,不可有一日一时之闲。若是玩忽职守,就是忤逆为父我的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