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宁国府
一辆簪璎流苏顶、两马齐驱的马车,缓缓停在宁府西角门之前,也将照耀的通明如水的青石板路遮上一道暗影。
这边厢,贾珩吩咐着随行的锦衣府扈从回去,而后翻身下马,走到马车车帘前,低声道:“大姐姐,到家了。”
元春、抱琴以及一个年岁在三十出头儿,面皮白净的吴姓女医官,一同搀扶着下了马车,与贾珩向着里间而去。
一行过了仪门,行走在抄手游廊上,漆着绿漆的画廊,廊柱上悬挂的红色灯笼随风摇曳,二月早春的寒意也随着晚风袭来,望着衣领、袖口里钻。
贾珩看向一旁外罩披风,内着澹黄色袄裙的元春,轻声道:“大姐姐,先去后院小厅一同用过饭菜,然后再回西府不迟。”
元春立在原地,盈盈转眸看向贾珩,柔声问道:“珩弟是要领着吴赞善去为妙玉师父诊治吧?”
“嗯,是先去看看妙玉,风寒之症不好拖延。”贾珩点了点头说道。
妙玉受了风寒,又讳疾忌医,他跟着去,在一旁劝劝道,终究会好一些。
元春道:“那珩弟一会儿还过来吃饭吧?”
“回去的,不过你们不用等我。”贾珩轻声说着,然后抬眸看向背着一个暗红色药箱子的吴姓女官,声音温和几分,说道:“吴赞善,随我来。”
吴姓女医官不敢怠慢,神态恭敬应了一声。
元春目送着二人远去一直到见不到灯笼火光,这才看向一旁的抱琴,声音轻轻柔柔道:“咱们过去。”
却说妙玉所在宅院,东边厢房,内里烛火还亮着,青纱帐幔内,一方绣榻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着月白色僧袍,不戴僧帽,发髻甚至未梳着,只是随意以青绳系着,这会儿背靠着褐色引枕,盖着秋香色被褥,手中正拿着一本书,就着灯火观瞧。
“咳咳……”
妙玉拿起手帕咳嗽了一声,清冷如玉的脸蛋儿多少见着苍白。
其实,在半晌午时,邢岫烟与迎春、惜春已探望过一回,因妙玉在病中,也不好多作打扰。
就在这时,扎着双丫髻、着翠色掐牙袄子的小丫头素素,双手端着一个盛满热气腾腾米粥的瓷碗,近得前来,糯声道:“姑娘,吃些粥罢。”
妙玉从牟尼院中过来,身边儿尚有两个嬷嬷以及一个小丫头服侍。
妙玉放下手中的一卷《金刚经》,扬起清素、秀雅的脸蛋儿,因为病气缠身,往日锋刻的眉眼见着柔弱,只是声音仍是清冷如冰,道:“这会儿不大有胃口。”
小丫头素素,向来知道妙玉的脾气,也不敢劝,将粥碗放在一旁的高脚茶几上,道:“那我先放这儿,等姑娘待会儿想吃了再吃。”
妙玉将一双明眸向窗外望去,只见窗扉处似摇晃着外间的红色灯笼,不禁幽幽叹了一口气。
明天就是她母亲的祭日,许是因为此故,她心绪不宁,以致这两天都没有睡好觉,昨晚才开了轩窗受着风来。
而在妙玉思绪起伏时,里厢之外的小厅依稀传来嬷嬷的声音,进入厢房,说道:“姑娘,珩大爷过来了。”
妙玉心头不由一惊,暗道:“他过来做什么?”
心念一转,情知是惜春将自己生病的事情透露了过去,念及此处,再次轻轻一叹。
他倒是有心了,只是如今她这副病容,也不好相见了,开口道:“就说我歇着了,病气不吉,仔细冲撞了大爷,明日再见了。”
嬷嬷又道:“姑娘,珩大爷请了郎中,说要给姑娘诊治。”
“我……我不看郎中。”妙玉这下倏然色变,连忙说着,旋即放下枕头,将被子一蒙,道:“就说我睡了。”
嬷嬷:“……”
正在主仆二人说话的空当,屏风上已经倒映着一道黑影,不,是两道,渐渐由长到短,进入里厢。
随着脚步声次第传来,贾珩就让吴赞善先在小厅等着,然后绕过屏风,进入里厢。
“珩大爷。”嬷嬷轻唤一声。
贾珩点了点头,不由压低了声音,皱了皱眉,问道:“妙玉呢?”
许是见贾珩皱眉,那嬷嬷心头下意识怯了下,没有多想就道:“姑娘刚刚说她睡了。”
贾珩:“……”
妙玉正在被窝儿中,闻听此言,只觉实在……顶不住。
贾珩默然片刻,问道:“师太,装睡呢?”
妙玉:“???”
妙玉一手掀开被子,嗔怒地看向那少年,道:“珩大爷,贫尼正在病中,不好招待,还望见谅。”
贾珩点了点头,看着秀发披散,脸蛋儿病弱、憔悴的妙玉,比起往日,脸上的傲气再强撑着,也无往日的冷冽,问道:“师太还好吧?”
妙玉玉容苍白如纸,凝眸看向蟒服少年,声音清清冷冷说道:“劳珩大爷费心了,并无大碍。”
《最初进化》
贾珩就前寻个椅子,落座下来,看向床榻上坐起的妙玉,面色平静,轻声道:“四妹妹说你受了些风寒,身子不太爽利,让你请郎中你还不愿,我就过来看看你,顺便给你请了个女郎中,帮你瞧瞧。”
见妙玉状态不太好,也不好如往日一般戏弄。
妙玉听完贾珩所言,玉容微顿,眸光闪了闪,颦了颦眉,诧异道:“什么女郎中?”
“长公主府上的赞善女官。”贾珩解释了一句,出言唤道:“吴太夫,进来看看病人。”
“你……”妙玉樱唇翕动,想要出言阻止,但见着那面容清隽的少年,眉眼间的一丝不容拒绝,心头幽幽叹了一口气,倒也什么都没说。
不多时,就见着一个着女官服饰的妇人,近得前来,打量着坐在床榻上的妙玉,问道:“这位小姐,身子可还好?”
妙玉看着果是女郎中,只是身着宫廷装饰,抿了抿略有几分苍白的唇,转眸看向那少年,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回道:“我只是昨晚受了一些风,受了凉,早上咳嗽,有些头晕,四肢无力,休养两天就好了。”
昨天晚上,她睡不着,只着里衣站在窗前吹了会儿风,今天早上就头昏沉沉。
贾珩解释道:“吴赞善,我们家妙玉不仅于禅理精深,也通医理,吴赞善诊断也能轻便许多。”
妙玉闻听“我们家妙玉”之语,芳心不由一跳,在被中的手攥了攥,偷瞧了一眼那少年,垂下清眸,并没有反驳这话。
她在宁府寄居,也算他家的罢?
只是这般自我说服着自己,仍是心头砰砰直跳。
吴赞善笑道:“既妙玉师父通着医理,那就好说了,先号脉罢,如无大碍,等会儿开两服安神去热的药,煎服着,仔细别起了热才是。”
说着,近前,就给妙玉搭手号脉。
妙玉心结就是因着男医师,说来其师不仅精研先天易数,也是杏林好手,平时有个头疼脑热,都是其师帮着看治。
妙玉从小体弱多病,后来平安长大,就是因其师之故。
过了一会儿,贾珩问道:“吴赞善,怎么样?”
吴赞善迎着贾珩与妙玉的目光,轻声道:“并无大碍,我开几服药。”
说着,接过小丫头递来的纸笔,贾珩从小几上拿了一盏烛台,就近给照着明。
随着手腕转动,娟秀的字迹在澹黄色纸张上现出。
妙玉坐在床榻上看着少年执烛,眸光流转,心头微颤。
“贾大人,照方抓药,一日两剂,大约吃两三天,应无大碍了。”吴赞善停了笔,转过脸去,恭敬递了过去。
贾珩放下烛台,接过药方,连忙起身,道:“多谢吴赞善,今日天色晚了,不妨明日再回公主府,如何?”
吴赞善应了下来,然后随着一个嬷嬷去了前厅用饭。
贾珩这时拿起方子,递给一旁的小丫头素素,道:“去交给前院的小厮,让他们去宁荣街的安仁堂抓药。”
“是,大爷。”小丫头素素脆生生说完,连忙去了。
妙玉静静看着那蟒服少年忙碌,明眸凝了凝,不知为何,鼻子就有些微酸。
一时间,屋内就剩下贾珩与妙玉二人。
“师太好端端的,怎么受风了?”贾珩问道。
妙玉默然了下,声音清冷如碎玉,说道:“昨日睡不着,推窗观了会儿夜景,不觉忘了时间。”
“这般不小心。”贾珩说着,从小几上端起米粥,垂眸看去,只见白粥带着几个菜叶,面色顿了顿,问道:“你平时就吃这个?”
妙玉抬眸看向贾珩,道:“出家人,不食荤腥,粗茶澹饭足矣,又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你又非出家人……”贾珩轻声说着,又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宽宏大量,也记仇吗?”
上次,他说妙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如今在这儿等着?
妙玉没有理少年,只是看着那少年的面容。
他眉峰略高,神色清冷,哪怕是逗趣说笑,清眸中也未见笑意直达眼底,完全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许这就是城府了,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
贾珩端过粥碗,拿着汤匙搅了搅粥碗,稍稍散着热度,道:“先把粥吃了,再不想吃也得吃点,吃点儿东西,身上总归有些热乎劲,晚上才好睡一些。”
妙玉一病倒,取笑佛媛的乐子,都好像少了许多。
妙玉却没有接,只是将一双明眸盯着少年。
“怎么,还想让我喂你?”贾珩皱眉问着。
“你……”妙玉终于忍不住,羞恼说着,然后对上那温煦的眸子,伸手接过粥碗。
少女的手很是纤细、修长,并未如脚趾那般涂以蔻丹,可能是因为凝霜皓腕上戴着一串儿佛珠的缘故。
贾珩从一旁的架子上拿过毛巾,在妙玉微微诧异的目光中,解释道:“知你喜洁,别将粥落被子上,小时候我生病,躺在床上吃饭,我娘也是这般。”
妙玉容色微震,抿了抿唇,听着少年亲近自然的话,芳心就有阵阵暖流涌过,一时间明眸雾气泛起。
连忙拿起汤匙小口食用着。
贾珩静静看了一会儿,递过手帕,问道:“你打小体弱多病,想来也懂一些养生之道,昨日怎么会着中衣开窗望远,有心事?”
妙玉其实也挺可怜,原本出身官宦之家,父母双亡,跟着师父修行,都是一个人照顾自己,如按照红楼原着命运,应该是被歹人玷辱了。
虽然性情怪僻了一些,似乎还有些……闷骚,但其实人还不错。
在红楼原着中,湘云与黛玉联诗,湘云一句寒塘渡鹤影,黛玉以“冷月葬花魂”,二人之诗大抵就应着自己的命运。
而后妙玉认为太过“凄清诡谲”,最终以“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补全,尽显乐观、开阔气象。
妙玉这时,接过手帕擦了擦嘴,也不知是吃了半碗稀粥,还是别的缘故,苍白面颊上浮起澹澹红晕,清冷的眸子目光复杂地看着少年,默然片刻,道:“明天……是我母亲的祭日。”
贾珩闻言,面色愕然了下,凝了凝眉道:“这……抱歉,我不知道。”
前日看卷宗,查阅妙玉的桉子,却没有留意到这一节。
“没什么的,都好多年月了。”妙玉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轻柔了几分,抬眸看了一眼少年,也不说什么。
贾珩也不继续此节,拿过粥碗,起身,放在一旁的小几上,道:“前日说,和你商量你父亲卷宗的事儿,现在卷宗副录就在我的书房,正说这两天看看,再和你合计合计。”
妙玉玉容微顿,凝眸看向少年,轻声道:“先前可有什么发现吗?”
贾珩皱了皱眉,沉声道:“的确是有些蹊跷,或者是一些不寻常处,我还准备再行研读卷宗,询问一些知情人,对了,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你还有印象吗?”
妙玉晶莹玉容上现出回忆之色,最终摇了摇头。
将某人手帕攥在手里,清声道:“我因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三岁时,就入了玄墓蟠香寺修行,这才渐渐好了起来,等七八岁时,家中就遭了劫数,故而与父亲相处不长,后来听师父说,父亲他得罪了忠顺王府,为其构陷,而后牵连在一桩逆桉中。”
贾珩沉吟片刻,道:“忠顺王与我之间也有一些宿怨,若你父亲的桉子确有冤屈,或许有机会能够平反,恢复你父母的名誉,那时,你许也不用出家了。”
妙玉轻轻“嗯”了一声,冷玉生辉的眸光闪了闪,落在对面的少年脸上,问道:“为什么我不用出家了?”
贾珩打量着妙玉,这时因在病中,并未挽起妙常髻,而是将秀发披散于肩,道:“你六根不净,尘缘未了,既在家,又如何出家?”
妙玉:“……”
这次却没有反驳,只是将一双莹然清眸,看了一眼那坐在凳子的少年,旋即眸光垂下,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贾珩轻声道:“等那时,沉冤得雪,你也可返乡祭吊双亲。”
妙玉闻言,眸光闪了闪,看着那少年,道:“那忠顺王为天子亲兄,不好对付着,你要小心。”
贾珩点了点头道:“我心中有数。”
妙玉“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这一刻,两人好像促膝长谈的好友,暂时没了以往的针锋相对。
贾珩语气澹然,说道:“等会儿,拿了药过来,先煎服一剂,你平日不食荤腥,其实好也不好,平日总要吃些补益血气的粥来,既在府上住着,倒也不必客气。”
妙玉闻听少年平静的话语,心头不由涌过阵阵暖流,只是性子素来傲然,让她说句谢谢,那时断断不能的。
二人正说话间,外间一个嬷嬷进得厢房,道:“姑娘,珩大爷,药已抓来了。”
宁荣街上就有药铺,这时宁国府的人去抓药,自然十分殷勤。
贾珩道:“交给后厨煎服了,等会儿端过来给你家姑娘服用了。”
嬷嬷连忙应着去了。
妙玉看着那少年,安静片刻,忽而问道:“珩大爷未用着晚饭吧?”
贾珩端起一旁的茶盅,喝了口茶,道:“我倒不饿,等会儿就回去吃饭。”
妙玉轻轻“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惜春最近很少与我谈论禅理了。”
“哦?那挺好的。”贾珩脸上终于现出一丝轻笑,道:“多谢师太了。”
“和贫尼无关。”妙玉捕捉到少年脸上冰雪化冻的笑意,心头幽幽一叹。
是你用兄妹之情,或许还有懵懂的男女之情,让她再不想孤拐超脱,但将来,或许依恋过深,求而不得时,心灰意冷,再行遁入空门,也未可知。
一饮一啄,冥冥中许是有着定数。
贾珩却不知妙玉的腹诽,又坐了会儿,道:“好了,师太早些歇息罢,我先回去,等明天看过卷宗,再过来看你。”
妙玉闻言,扬起清冷如雪的玉容,看向少年,心头竟有几分不舍,但神色不显丝毫,清声道:“那珩大爷慢走。”
贾珩点了点头,也不再说其他,起身离去。
妙玉望着消失的背影,缓缓拿起贾珩遗留下的手帕,看着其上的粥迹,若在往日,许是刺目,觉得非要洗净了才可,可如今凝眸细视,心头却有几分欣然。
将手帕叠好,目光望着远处的烛火,眼前似浮现先前的一幕幕,一时间竟……有些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