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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晴好并没有因为了了否定的回答感到愤怒,笑着问:“能说说你这么认为的依据吗?”
了了回答道:“他被誉为传世经典的浪漫诗篇里,所赞美的,追崇的,都是爱情,很显然,他在向爱人表达爱意,但这样爱着妻子的他,最终却与妻子反目成仇,更是在离婚后一个月内便娶了第二任妻子。”
“歌颂爱情的人对爱情却不虔诚,不过是个不入流的货色。”
她这么说,有同学不乐意了,一个戴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男生反驳道:“难道歌颂爱情,就必须要从一而终,对爱情虔诚?鲁伯特即便品行上有问题,也无碍于他作品的伟大,你不了解他就不要随便给他下定论。”
了了反问:“你的意思是,虽然你受过政治教育,喊过爱国口号,但并不代表你一定爱国?”
男生一窒,大声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这根本就是两码事,你这是在诡辩!”
了了:“你急了,是因为被我说中了?”
男生从座位上跳起来:“你不要红口白牙的污蔑人!你这是对我的侮辱,更是对鲁伯特的侮辱!”
“那你去叫他找我算账好了。”
了了双手环胸,语气冷淡,“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死一死,才能见着他。”
“你!”
眼见学生们要吵起来,陶晴好连忙道:“好了好了,大家各有各的见解,我们没有必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别人身上,这位同学,既然你认为鲁伯特不算是伟大的诗人,那么你对琳达尤金的看法又是怎样呢?”
了了:“跟鲁伯特很相配。”
她这话说的,好像是赞美,但更像是讽刺,要知道琳达在中外文学史中,向来是被惋惜与同情的存在。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嫁给鲁伯特,婚后为了支持丈夫全身心投入创作,曾经同时打十几份工,不仅如此,她还为了鲁伯特变卖了自己所有的嫁妆,并剪掉了一头漂亮的金色长发。
哪怕鲁伯特爱上她人与她离婚,并在一个月内再娶,她也没有说过他一句不好,女人们共情她,男人们怜悯她,可以说是充满悲情与破碎,却又无比美丽的人生。
在她的手稿与日记被公布后,世界因此掀起轩然大波,鲁伯特与她的爱恨纠葛,让那些被记载下来并流传的诗篇更加动人,成为了甜蜜的毒药。
陶晴好在讲述这一段历史时,有不少女生被感动的泪眼汪汪,她们向往这种非生则死的爱情,只有了了感到极其无聊。
“相配?”
“一个长了四肢的成年婴儿,与长了嘴却不会说话,长了腿却不会离开的女人,难道不相配吗?”
浩瀚曾经说过,她要是有一个老婆,肯定比男同事升职更快,了了深以为然。
这些诗篇究竟是鲁伯特所作,还是琳达所作,了了并不关心,但如果没有琳达比保姆还要妥帖且不求回报不要酬劳的照顾,鲁伯特说不定还在大街上四处流浪,她说他俩相配是认真的,她讨厌每一个失去本性不知反抗的女人。
如果人人都能用时代与环境来解释自己对女性群体的背叛,如果人人都认为对父亲丈夫兄弟儿子的谄媚迎合是无可奈何的潜移默化,那就不应该有拉合,不应该有岚风,更不应该有寻回本性的真仪凌波海月花凌见微。
琳达到死都没有对自己所遭受的不公说过一句话,这说明她不仅乐在其中,就连鲁伯特与她离婚另寻新欢,她也将其视□□情所带来的必要的疼痛——要肝肠寸断,才能酣畅淋漓,这样的爱情才值得她为之奉献一生。
可同样的十九世纪,另一位女性革|命家立恩纳贝尔却说,一个女人想要成功,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要像男性成功者一样,永远不将爱情放在第一位。
琳达与立恩不仅生在同一时代,甚至还来自同一个国家,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她面前,她却看不见,难道这也是时代与环境的过错?
了了的言论令大部分同学难以接受,有人低声道:“哗众取宠。”
汪香留愤怒地扑过去捶人家脑袋:“说谁哗众取宠呢?说错了吗?她又不是被割了舌头,自己受到不公平待遇还浑然不觉,这还不相配?”
她泄愤般拽那人头发,可惜灵魂状态的小雪人无法触碰任何真实存在,所以哪怕她连踢带扇,挨打的人仍旧没有感觉。
不过他感觉有点冷,不知道为什么,屁股在椅子上蹭了两下,只听啪的一声,好好的椅子硬是叫他给坐碎了!
碎木屑插肉里可不好受,疼得他嘴唇直哆嗦,陶晴好赶紧让人送去医务室,正好下课铃响起,这堂课也就结束了,了了等到旁人都走才起身,却被陶晴好叫住:“同学,等等。”
她抱着教案走到了了身边,温和地问:“你觉得,琳达应该离开鲁伯特,对吗?”
了了望着她,点了下头。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你没必要从我这里寻找认同。”
了了答非所问,陶晴好则愣住,她望着女孩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可惜当她追出去时,已经见不到她了。
旁听并不需要报名,所以陶晴好查遍了自己手头的学生名单也没有找到了了,但了了身为本年度新生中的佼佼者,无法隐藏踪迹,陶晴好最终还是在优秀学生名单上看见了她。
她在看到了了的名字时,激动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家里帮佣的阿姨见她这样,连忙问:“陶老师,怎么了?”
陶晴好高兴极了:“蔡姨,你看,这排在第一个的学生,是我女儿!”
蔡姨伸头过来一瞧,也替陶晴好高兴:“真是太好了,陶老师一直挂念着她,这下你们母女俩总算是能重逢了!”
陶晴好激动不已,她立刻上楼去换衣服,今天本来没有她的课,但她没想到女儿居然考进了首都大学,怎么会这样?按照年纪算,了了现在应该还在读高中呀,今年她四处搜罗了不少高考复习资料寄过去,不知道女儿有没有看见?
但更让陶晴好惊讶的是,那日第一次见面便让她感觉很特别,之后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学生,居然就是了了!
彼时了了刚下课,她把书包甩在肩头挂着,小雪人挂坠在上面摇来晃去,没想到一出教室门便看见了陶晴好,陶晴好与她分别多年,一时间近乡情怯,竟不敢叫她姓名,还是了了走到她面前停下:“有事?”
陶晴好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到了嘴边,竟是一句没说出来,她喃喃地问:“了了,你,你长大了。”
“十年了,不长大会很奇怪吧?”
了了没有要嘲讽的意思,但陶晴好眼睛却红了:“对不起,囡囡,对不起……”
汪香留因这一声囡囡,眼泪唰的一下涌出来,她不想被了了发现,就捂着脸无声哭泣,了了不大懂这两人在哭什么,一个早就跟她念叨千百遍说自己已经释怀不怪母亲了,另一个如今也是受人尊敬的大学老师,好好说话不行吗?
周围学生人来人往,陶晴好担心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女儿,便抹了抹眼泪:“我想跟你说说话,好不好?囡囡,妈妈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我们找个地方……好不好?你要是还有事,那改天也行,什么时候都行。”
了了摇头:“就现在。”
就这样,她跟在陶晴好身后,陶晴好在看见她的名字后,便到法律学院拿了课表,知道了了接下来没有课,否则她不会着急在这一节课刚下课便来寻人。
两人一起出了学校,陶晴好带了了去了一家高档咖啡厅,这还是了了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陶晴好问她想喝什么,她摇摇头:“我不懂。”
于是陶晴好便做主给她点了一杯咖啡,哪怕特意要的全糖,了了在喝了一口后还是感到很苦,她不喜欢。
她抽了几张纸巾吐掉,陶晴好连忙要了杯清水,之后又给她点了一杯甜牛奶,了了不喜欢咖啡的味道,她一边听陶晴好说话,一边使用刀叉,虽然是第一次,但看一眼四周客人了了就明白要怎么用了。
陶晴好贪婪地盯着她看,发现在自己没有注意的地方,女儿已经从一个爱哭的小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首都,怎么不跟妈妈说一声?你爸送你来的吗?”
了了摇头:“自己来的。”
陶晴好有非常非常多的话想说,但她心里清楚,自己当初做了高考回城的决定,又在汪家的要求下不得不放弃女儿,而自己一旦离开,留给女儿的会是什么。
她知道,但她还是那样做了。
所以再多的关心她都觉得没有资格说出口。
“囡囡,你,你,你缺不缺钱用?跟同学相处的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或者,有没有哪门课感觉学得吃力?有什么事情,你都跟妈妈说,妈妈给你处理,好不好?”
了了沉迷于奶油草莓蛋糕的甜蜜,一时间没注意陶晴好在说什么,“嗯?”
陶晴好见她心不在焉,更是愧疚难当:“都是妈妈不好,但妈妈跟你保证,以后一定会补偿你!不管你——”
了了点头:“现在就可以补偿。”
陶晴好顿时喜出望外:“你说!不管什么事都可——”
“你的蛋糕,给我。”
陶晴好:……?
了了:“不可以吗?”
陶晴好呆呆点头,“当然可以。”
了了很满意,她觉得这个补偿就够了,她跟汪香留不一样,她不渴望来自任何人的爱,母亲也好爱人也罢,了了不需要这种东西,陶晴好真想补偿,不如以后每日照三餐加宵夜给她买蛋糕吃,这样再好不过。
她一气将陶晴好的黑森林樱桃蛋糕吃掉,发现这种虽带有淡淡的苦,却与咖啡的苦浑然不同,但让了了选,她还是会选择奶油草莓。
陶晴好犯愁:“别吃这么多蛋糕,午饭你会吃不下的,而且甜的吃太多牙齿会吃坏——”
了了舔了舔唇,放下叉子:“你不用管我。”
陶晴好愣住,以为女儿还在怨恨、排斥自己,正要求情,了了却说:“你过好你自己的人生就行了。”
在陶晴好震惊的目光中,她重复着汪香留说过的话:“我不怨你,更不恨你,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是我,我也会不顾一切地离开,没有人会愿意在泥淖里平凡度过一生,见过太阳的人,不会满足于夜晚黯淡的星辰。”
汪香留听着了了将自己想对母亲说的话说出去,捂住嘴努力忍住眼泪,她想要成为了了这样坚强的人,坚强的人,首先从不流泪开始。
“囡囡……”
“所以也不必补偿我。”
陶晴好不想失去女儿,她下意识去抓了了,却被了了避开,这个不起眼的动作令陶晴好愈发失落:“囡囡……”
了了不擅长安慰人,汪香留看着这样的母亲,恍惚中想到,如果妈知道自己最后嫁了人,当了三个孩子的后妈,还难产死了,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吧?
她轻轻地乞求了了:“了了,你告诉她,你过得很好,你很厉害,你中考全市第一,学校给你吃住全免,每个月还有奖金拿,你是高考状元,好多好多人羡慕你,你在军训中还是优秀标兵,你还立了功拿了勋章……你告诉她,求你了,告诉她,让她知道你真的过得很好。”
陶晴好的女儿比陶晴好更优秀更厉害,而不是像她,麻麻木木随波逐流,放弃学业嫁进叶家当牛做马,到底都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陶晴好听着了了的话,骄傲与愧疚同时涌上心头,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了,而自己错过了这段美好的年华。
汪香留则看着陶晴好,她看见妈妈因为听见了了说高考状元而笑成月牙的眼睛,看见妈妈因了了向歹徒送钱而面露紧张,看见那生动的喜怒哀乐与真挚的爱意,她想,如果当初妈真的因为自己留在通头村,还能成为大学老师吗?还能拥有这样的人生吗?
不说别的,光是奶,就不可能让妈跑了。
这一刻,汪香留彻底释然,她一点都不难过,就算人生属于了了,就算妈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存在,也没什么。
是她自己辜负自己,是她自己失去本性,怨不得任何人,明明她可以向妈学习,拒绝嫁人,她有很多次机会避免一尸两命的结局,但却没有抓住,而妈,她在无数个逼迫她堕落的可能里,抓住了唯一的希望。
陶晴好说:“囡囡,你变化好大,一开始,我都没认出来你。”
了了跟陶晴好长得并不像,再加上十年不见,陶晴好没认出来并不奇怪,她没有回应,陶晴好依旧痴痴地凝望着女儿,似乎是想将这些年错过的光阴尽数寻回,她说:“囡囡,你现在是不是住学校里?你要不要搬出来跟妈妈一起住?”
了了抬眼看她,陶晴好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她开始不留余力的游说:“我现在的家离学校很近,家里有司机有阿姨,还有好多空房间,妈妈到时把四楼重新改装布置,留给你做房间好不好?你想不想学钢琴?家里很清净,环境也好……”
说着,她想起了了刚才一气吃了两个蛋糕还意犹未尽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家里的蔡姨不仅做得一手好菜,还会做西点,你刚刚吃的蛋糕,蔡姨全都会做!”
汪香留心想,妈不愧是妈,这眼神真是厉害,了了本来就不喜欢跟人同住,她除了晚上睡觉基本不回宿舍,跟同学也没交流,单独一层楼,还有会做蛋糕的阿姨——这不是摆明了引诱吗?
果然,了了答应的也很干脆,“可以。”
陶晴好高兴坏了:“好,好好好,我这就打电话回去让人准备!”
她拔腿就要去打电话,走了两步,才在狂喜之中想起一件很可能会令女儿生气的事情,了了看着陶晴好突然僵住的背影,以及变得缓慢的步伐,她没有去打电话,而是重新走了回来,在了了面前坐下,低着头不敢跟了了对视,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汪香留也不懂:“妈这是怎么了?你快问问。”
了了不听她的,过了足足一分多钟,陶晴好才飞快抬眼偷觑了了,然后又飞快低下,“囡囡,有件事,妈妈忘记告诉你……你、你知道了之后,可以生气,但千万不要不理妈妈。”
汪香留不懂是什么事能让妈如此忐忑,大家不是已经说开了吗?她不怨恨她了呀!
没得到了了回应,陶晴好不敢开口,了了点头:“直说便是。”
陶晴好吞吞吐吐,“那个,当年我回首都,因为身体原因在家休养了两个月,后来……后来你姥姥姥爷就给我,给我……”
汪香留还一头雾水,了了已经明白了:“你再婚了。”
汪香留:!!!!!
陶晴好愈发紧张不安,她想跟了了解释,但又觉得说什么都无法掩盖这个事实,她感觉无比局促,双手放在膝上,将裙子抓得很紧很紧,“刚见到你太激动了,忘记要跟你说这件事,囡囡,我——”
“没关系。”
了了平静地说,“与我无关。”
陶晴好下意识认为她生了气,了了则站起身:“今天晚上,我可以去住吗?”
陶晴好愣住之后是无尽狂喜:“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了了点头:“下午还有课,我先回去了。”
陶晴好看不出女儿究竟有没有生气,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勇气说出口,等送了了回学校,她强打起精神准备回家给女儿把四楼布置出来,顺便还得通知爸妈那边,爸妈一直对她下乡嫁人的事无法接受,但他们要是见到囡囡,肯定会喜欢的。
回到家后,蔡姨笑着告诉陶晴好:“先生刚才回来了,还买了花。”
正说着,一道温润的嗓音自二楼传来:“晴好,你回来了?今天是有课吗?”
陶晴好的丈夫黎成周,出身极好,地位斐然,陶晴好回城后,在父母的介绍下与其相识,黎成周性格宽厚温和,文质彬彬,无论外貌还是家世都相当出众,两人结婚数年,感情一直很好。
陶晴好掩不住愉悦的心情:“今天没课,不过,有比课更重要的人。”
黎成周讶然,他轻挑了下眉:“是谁?”
“是囡囡!”
黎成周闻言,不禁替她感到开心,他惊喜时眉眼笑得无比舒展:“真的?那孩子来了首都?她是怎么来的?”
“她呀,读书可厉害了,比我厉害,比你都厉害!”陶晴好滔滔不绝地向丈夫讲述着女儿的丰功伟绩,“高一读了一年直接参加高考,还是高考状元呢!”
黎成周赞叹道:“那确实厉害,现在她人呢?你没带她回家吗?”
说着还朝陶晴好身后看看,没有看到任何人,陶晴好跟他说:“我问过她了,囡囡愿意从学校搬出来跟我一起住,四楼不是还空着呢吗?我想把四楼布置一下,今天晚上我就接她回来!”
她兴致勃勃说了半天,才想到要问黎成周一声:“成周,你应该知道的,囡囡是我的女儿,我不会不管她,你要是有意见,最好现在就跟我说。”
黎成周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能有什么意见?这事儿咱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当初结婚的时候我就跟你说,只要你愿意,咱们什么时候都能把囡囡接回来,比起臭小子,谁不喜欢乖巧可爱的女儿?”
陶晴好想了想了了的模样,心想囡囡恐怕跟乖巧两个字沾不上边,但可爱是极可爱的,反正她这个当妈的怎么看都觉可爱。
黎成周说:“我陪你去四楼看看,有什么缺的,下午就叫人送来,女孩子都喜欢什么呀?囡囡爱吃什么?晚上叫蔡姨好好烧一桌子菜。”
见他如此温柔体贴,陶晴好心中柔软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