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吕沧回来了。
第二次会议召开的前一天,一直混迹在城中的吕沧,终于重新回到了夏之白身边。
正堂。
吕沧已换了套干净的衣裳,脸上不再是脏兮兮的,整个人看起精神不少,眉飞色舞,脑袋高高仰着,仿佛一只得胜的大公鸡,在宣扬着自己的雄伟。
夏之白看着在一旁臭屁的吕沧,也是无奈的笑了笑。
吕沧去乞丐窝待一阵,反倒给他弄出一些荣誉感来了,他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花纶看向吕沧,问道:“吕沧,你打听出什么消息没?”
吕沧抱着水壶汩汩喝了几大口,温水顺着嘴角流了一地,他这才意犹未尽的停下,长‘吁’一声,甚至还打了一个饱嗝,吕沧尴尬的笑了笑,也是继续厚着脸皮开口:“都打听好了。”
“浙江十一府,每个府都有盐厂,其中浙江有家很大的盐厂,就叫宁波盐厂。”
“过去半年,宁波盐厂生产的盐,近乎供应了大半个浙江。”
“就连街上的乞丐都听说过。”
“只是最近大半月,宁波盐一下没声了。”
“除了宁波盐厂,福建最大的盐厂是泉宁盐厂,江西的好像是江临盐厂,湖广的是.”
吕沧如数家珍的将南方各省厂情况说了出来。
他一边说着,还从身上掏出了一块灰布,这块灰布上面很脏,透过布身,能看到不少的黑点,而且是裹束在吕沧身上,吕沧原地转了几个圈,将这块灰布取了下来,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种大小不一的文字。
这上面是吕沧真正的收获。
花纶眼睛一亮,连忙伸手将这块写满信息的灰布拿到手,看着上面出现的一个个盐厂名,面上一喜,顾不得夏之白还在,直接快跑了几步,去将桌上的名册给拿了过来,而后一一的对照起来。
练子宁几人对视几眼,也是快步走到近前,仔细的查看起来。
夏之白没有去看灰布上的内容,而是信步走到吕沧身前,伸手拍了拍吕沧脑袋,笑着道:“这么久没当乞丐了,没被余杭这边的乞丐欺负吧。”
吕沧眉头一挑,似乎受到了羞辱,也是当即捞起了长袖,举起两只干瘦的手臂,侧着身子硬凸了一块肱二头肌,道:“我被欺负,夏大哥你太看不起人了。”
“我不欺负他们就不错了。”
“那一个个瘦不拉几的,风一吹都能倒,欺负我?我一个可以揍他们三五个,你是没看到,我去哪里是多威风,说一不二,谁跟不听,我直接上去就揍,一个个被揍的服服帖帖的。”
吕沧也是大肆鼓吹起自己。
夏之白笑了笑,没有揭穿,一个外来乞丐,哪有那么容易立足,不被排挤就不错了,而且还是从北方来的,更是如此,不过从吕沧的话语里,他也听出来了,只怕吕沧初来乍到时,没少跟余杭这些乞丐打架。
自吹自擂了一会,吕沧也是停了下来,一脸苦涩道:“其实在这边当乞丐跟在应天府当乞丐没什么两样,还是人见人嫌,大的欺负小的,壮的欺负弱的,三天饿九顿是常事,不过这边环境比应天府好,实在不行,啃啃树皮草根这些,也能勉强活。”
“只是都一样苦!”
夏之白点点头道:“人性如此,不分地界。”
“你这次做的够好了。”
吕沧撇了眼将那份灰布视若珍宝的花纶几人,疑惑道:“这些盐厂有问题?”
夏之白道:“有。”
“盐运司交上来的名单,很多不在其中。”
“你刚才说的什么宁波盐厂、泉宁盐厂这些,都不在名单中,而这些盐厂只怕并非突然开不下去,而是有意在藏匿,想混淆过去,借着这些假账,将这些盐仓隐匿下来,而后借此广为谋利。”
“啊。”吕沧惊讶一声,没想到事态会这么严重,很是不敢相信的道:“那一个个盐厂那么大,他们怎么敢的啊?这要是被查到,那不是要杀头的?!”
夏之白冷笑一声,“杀头?谁来杀?”
“若是朝廷差不多,不知情,谁能杀他们的头?”
“监督、制造、贩运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只要将朝廷派来的人应付过去,谁又知道在南方数个布政司,其实私下藏匿了好几家大型盐厂?”
“而且真的很大吗?”
“盐厂占地面积看着大,但一般都较为偏僻,鲜少跑到人口稠密的地方,只要多加小心,不为外界注意,又有多少人真会去上纲上线,何况这只是有些名气的,那些没有名气的,只怕更多。”
“私制的又岂会少?”
“还有灶户。”
“南方食盐早已过剩,而且剩下了很多。”
“只是这些盐最终都流向了本不该流向的地方。”
“食盐只是冰山一角。”
“更严重的应该是香料、象牙这些。”
“这些才是大头。”
“也是真正的暴利,用食盐换香料,可谓是一本万利。”
“这么大的利润,若我有门路,只怕也会心动,财帛动人心,古往今来,从来都没变过。”
吕沧砸吧着嘴,也是瞠目结舌。
香料、象牙,这些东西,他以往听都没听过,只知道是价值连城的。
夏之白扫了几眼,还在整理的花纶几人,又道:“余杭这次闹事,可有查明,究竟是何人主导的?”
吕沧用力点点头道:“查清楚了。”
“最先鼓噪闹事的叫杜安、王子铭,只是.”吕沧压低声音道:“他们那时直接被官府的人抓住了,外面一直传闻,这几人死了,反正现在是由叫邓木子的主导,这人如今好像不知去向了,但肯定还活着。”
“你就这么肯定?”夏之白蹙眉。
吕沧用力的点头道:“这还是能肯定的。”
“我问过那些乞丐,他们最近几天有人见到过邓木子,只是这人很谨慎,基本是露个面就不见了,不过正因为此,他才始终没被抓,一家妻儿老小,也全都藏着了,不知藏到了哪里。”
“我私下让认识的乞丐去给带了话。”
“只是一直没回应。”
夏之白点头,道:“其他府呢?”
吕沧道:“其他府其实都差不多,基本率先闹事的,都被官府给严办了,剩下的都机灵了,不会给到官府下手的机会,只是想传话过去很难,而且他们不相信官府。”
“据说宁波府那边,官府就这么骗人的。”
夏之白蹙眉,联系不上人,这倒是一个问题,不过这很有可能是官府这边故意的,就是不想让他找到‘邓木子’这些人,通过各种使坏,让邓木子等人对官府产生浓浓的怀疑跟警惕,好来个不到场,从而让他只能跟官府安排的人商议。
“夏大哥,要不我再找人催催?”吕沧关心的道。
夏之白摇头。
他沉声道:“没有太大必要了。”
“如果真想来,到时自会来,如果不愿,就算邀请再多次,也无用,归根结底,便是地方官府做的太坏,已败坏了官府在地方百姓心中的信誉,让人不敢信了。”
“此事不急。”
“等把盐厂的事解决再说。”
“而且我感觉他们未必真想一直闹。”
“大明毕竟还是官府说了算,他们这么闹,又能闹成什么?又能闹到什么样子?总不能一直东躲西藏吧,他们自己受得了,自己的妻儿老小呢?总归还是要解决问题的。”
“闹事说明心中有不满,说明心中有诉求。”
“只要不是决心造反,那便说明只是官府表现的诚意不够,让他们没有安全感。”
“先做好当前事,等他们见到朝廷态度了,自然就能明白,我们此行前来,就是解决他们问题的,我们不会选择跟地方官府同流合污。”
吕沧点点头。
他自然是相信夏之白的。
而且让他相信夏之白跟地方官府同流合污,他是绝对不信的。
夏大哥之清高,世人皆知,区区地方官府,又岂能让夏大哥折腰?就算是当今陛下也不行。
夏之白道:“你先去休息一下吧。”
吕沧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夏大哥,那些乞丐,我们走的时候能带上吗?”
夏之白蹙眉,摇了摇头道:“这我做不了主,得问他们自己,而且我不可能把他们带到应天府的,只可能让他们跟着那些灶户北上,落地北方,至于愿不愿意,就得看他们自己了。”
“若是不愿,那也无法。”
吕沧脸上露出一抹难色,最终还是小声嘀咕道:“那我等会给他们说下,我还以为能带去应天府。”
夏之白没有理会,信步到花纶几人身边。
“比对的如何了?”夏之白道。
花纶摇摇头道:“虽谈不上各府都有隐匿,但各布政司都有两三家,而且规模看样子都不小,这些人恐都如你猜的那样,想着糊弄朝廷,好来了暗度陈仓,将这些东西从明面上弄到暗地里,从而独揽暴利。”
“这些人是在找死!”
夏之白轻笑一声,道:“上上下下都是他们的人,谈什么找死?被朝廷发现才叫找死,要是朝廷发现不了,那就不是找死,而是精明能干。”
“何况真被发现,随便找几个替死鬼,不也很容易吗?”
花纶不置可否,冷声道:“他们就这么自信,朝廷查不到?”
夏之白默然。
他叹息道:“或许朝廷真查不到。”
“也不能说查不到,而是他们能收买相关官吏。”
“就如目前浮在水面上的,就有当朝驸马参与其中,还有不少功勋家族,更有地方官绅,这放眼天下,都是一股很强大的势力了,甚至足以影响到朝廷政治,一般官员当真能一查到底?”
“就算手持尚方宝剑,又有多少人能不动摇?”
“而且有一个很大问题。”
“便是任何官员,最终都要交差。”
“一旦交了差,若是没清理干净,日后遭到的打击报复,又岂会少?”
“其中的利弊权衡,哪是一时半会能理清?”
“最终.”
“大部分都是大事化小,草草了之,让上面跟下面都能交代,这已是天下很好的处理之道了,想要正本溯源,又岂是一个钦差能做到的?”
“你也不行吗?”花纶一愣,看向了夏之白。
夏之白摇头。
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无奈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有这么大本事,这次来,也只是解决盐政的问题,至于其他的,并不是当下能解决的。”
“功勋集团跟地方官绅团结起来,这股力量太大了。”
“大到朝廷都会抖三抖。”
“你没见信国公来到余杭后,基本没有正经在余杭停留过吗?一直都在跟浙江那些功勋家族走动,只要功勋家庭跟地方官绅还团结在一起,南方的事就解决不了。”
“唯有两者拆开,才能去解决。”
“不过.”夏之白嗤笑一声,漠然道:“大明的功勋集团,大多是军功出身,脑子没有官绅转得快,他们其实一定程度是被官绅裹挟利用了,只要能让他们不站在官绅那边,官绅造起来的势,在朝廷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
夏之白丝毫没把地方官绅放在眼里。
文武结合,才是朝廷忌惮的点,一群趴在地方的官绅,根本就不是朝廷对手,他们就算再能鼓动人心,再会玩弄阴谋算计,但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根本就拧不过。
只要朱元璋肯杀。
南方这些目空一切、志得意满的官绅,很快就能认清到现实。
只是如今还没到那个时候。
如今的事麻烦就麻烦在功勋集团跟官绅势力串联起来了,虽然目前还只是很纯粹的利益勾结,但也十分危险,因为牵涉到了地方文武,稍微处理不好,就很容易酿成大难。
在夏之白看来,这次当点到为止。
让上下各方勉强满意就行。
至于其他的。
只能等秋后算账。
至少要把地方官绅集团跟军功集团剥离开。
而且这本就是朱元璋有意推动的,如今只是加快了朱元璋下决心。
花纶一愣。
整个人有些恍惚。
他突然感觉自己做的事模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