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十月开头。
夏之白已做好了准备,领取了相应的印信、文书等各项物品。
初三里,在应天府还一片漆黑时,夏之白便已经起床,将随身物品整理了一番,便朝着城外走去。
与夏之白同行的只有吕沧。
青雉倒是想跟着,夏之白并没同意。
他这次南下是处理要事,带着女性,终是有些不便。
这个决定,让青雉埋怨了好一阵,也让吕沧暗自得意了好一会。
吕沧又背又提,脸上止不住的笑容,道:“夏大哥,你为什么非要步行去城外,不是可以直接让马车过来吗?我们这次南下,究竟要做什么啊。”
吕沧一脸的好奇跟期待。
夏之白笑着道:“自然是解决盐政的事。”
“也算是替朝廷敲打一下南方。”
“我倒是的确有马车,不过我让他们去盐厂接周宁这些工师了,他们年纪上去了,这般舟车劳顿,只怕身子骨吃不消,而且周宁本就伤势刚愈,受不得太多折腾,马车还是要让给需要的人。”
吕沧若有所思的点头。
他撇撇嘴,道:“那都是周宁自找的。”
“他要不去找李笙,哪有这么多的事,而且夏大哥你都准许让周宁在应天府休息了,他自己非要跟着,这不是倒贴麻烦吗?”
吕沧有点为夏之白愤愤不平。
认为周宁做法不地道,周宁那么一弄,让夏之白只能徒步了。
夏之白哈哈一笑,道:“如今李笙已伏法,这事已经过去了,就莫要多说了。”
“周宁毕竟这些年都在研究蒸汽机,对蒸汽机相关了解很深,他若是南下,帮助不会小的,而且这次南下,也并非只有一辆马车,实在不行,跟其他人挤挤也未尝不可。”
“再则。”
“多在地上走走,对身体还是好的。”
夏之白并不怎么在意。
他若是真想歇息,找个马车还是容易的,实在不行去跟花纶几人挤挤,他们当也不会拒绝,不过这次出行马车数量的确不多,这也是夏之白要求的。
轻装简行。
以往那大排场,他自是不推崇。
而且大明很多官员,当真是枉读圣贤书。
北宋时的文人,尚且知晓:自古王公虽不道,未尝敢以人代畜也。
而礼部那些官员,竟然还安排轿子。
夏之白自然是极力拒绝,也很犀利的提出要求,只要马车,哪怕是一些驽马都行,还坚决不答应同行官员乘坐轿子,哪怕是信国公都不行。
礼部官员起初还不情愿。
最终实在执拗不下,禀告给朱标,朱标亲自开口,才给他们一行多准备了几辆马车。
但相对的,也失了‘礼数’。
因而夏之白在礼部那,自没少受到冷嘲热讽。
两人并未走太久,便到了城门口。
出示公文,便被放行了。
城门口。
蒋瓛早已等待多时。
见到夏之白姗姗来迟,眼中也闪过一抹冷色。
他坐在马上,冷淡的看了夏之白一眼,道:“夏大学士,车马都齐了,都在等你。”
夏之白平静道:“好,那就出发吧。”
夏之白没有多说什么,对于蒋瓛的冷淡,更是直接无视了。
蒋瓛作为锦衣卫首领,本就不可能跟朝廷官员和善,他若是跟朝廷官员走近了,那就犯了大忌,到时有问题的可就不止是蒋瓛一人了,连带着自己也会受牵连。
就在夏之白准备踏上马车时,一道装潢华丽的马车停在了一旁。
汤和伸手掀起车帘,微笑着道:“夏学士,你那马车人多,还是上我这辆吧。”
“你那一行人带的东西可不少。”
“别把马累着了。”
“我大明可是马缺得紧。”
汤和笑着调侃了两句,主动示意夏之白同行。
夏之白愣了一下,露出一抹尴尬的笑,点头道:“那就多谢信国公。”
夏之白也不推辞,接过吕沧手中的行李,踩着小木凳上到了信国公的马车,信国公的马车内倒是很空阔,里面更摆放着一些精美的小桌,更有茶香气飘起。
夏之白恭敬的朝汤和拱手:“见过信国公。”
汤和笑着道:“无须这么客气,世上都说你夏之白狂妄无礼,我看也不见得,还是挺有礼数的,至少比我这庄稼人懂礼数多了,我第一次见到那些军中头目,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还是读书人好啊。”
汤和感慨了一句,主动为夏之白倒了杯茶。
夏之白将随身行李,放置到了车厢的角落,而后老实的接过茶水。
汤和喝了一口,撇嘴道:“也不知这茶水有什么喝的,还说是什么御茶,我看就是糊弄人的,对了,你之前私下说的那些事,有人上疏到朝廷来了。”
汤和将茶杯放下,朝四周望了望,拿出了一本奏疏。
随后随手丢了过来。
夏之白将这份奏疏拿起,大致的看了几眼,笑着道:“这些人倒是习惯恶人先告状,不过我这消息传过去也才半个来月,这些人就这么急忙上疏了,还真是有些急了。”
夏之白摇摇头,将这份奏疏放下。
汤和点头,道:“那自然是要急的,你都挑拨地方跟陛下了,他们又怎么可能不急?我们这位陛下,可是一个急性子,暴脾气,要是真的当真了,一气之下,指不定会做出什么。”
“你可是将这些人害的不轻。”
夏之白道:“我哪有害人?实话实说罢了。”
汤和摇头,眼神陡然变得犀利,他双眸紧紧的盯着夏之白,一股无形的压力,施加到了夏之白身上,汤和道:“老夫知道自己不擅长什么算计,只是陛下在把这份奏疏拿给我的时候,却给我说了另外一句话。”
“这些话你不是说给地方官员听的。”
“你是说给陛下听的。”
“我一时有些好奇,你究竟是什么心思?”
汤和双眼微阖,眼中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寒光,带着几分阴鹫几分强势。
汤和在朝中的确不显山不露水。
但朝堂上下,却无一人敢小瞧这位老人。
这可是当今陛下的‘生死兄弟’,跟着陛下一路闯下来的,很多时候陛下还要问汤和的决定,如今汤和只是收敛了锋芒,但谁又敢真的忘记,这位百战沙场的老将。
一时间。
马车内陡现一股铁血气息。
夏之白的耳畔更是隐隐传出了刀枪交鸣声。
夏之白面色如常,他将茶杯放到矮桌,点头道:“陛下的理解有对也有错。”
“对的部分的确有说给陛下听的意味。”
“但这本身是说给地方的。”
“只是不同的话,落到不同人的耳中,得到的反应不同罢了。”
“若真的细论,是政见不同。”
闻言。
汤和面色微变。
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只是看向夏之白的眼神,多了几分异样神色。
“政见?”汤和琢磨了几句,带着几分好奇跟紧张的问道:“是你跟地方,还是你跟.陛下?”
“都有。”
汤和一下沉默了。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夏之白。
心中五味杂陈。
这夏之白还真是一点都不消停,从一开始出现在世人面前,便表现的十分嚣张狂妄,本以为经过这两年的沉淀,能让他稍微收敛一点,结果依旧不改半分,还是继续去跟陛下唱对台戏。
他也不知该说是夏之白勇敢,还是该说夏之白不怕死了。
他认识朱元璋这么久以来,敢这么一而再的挑衅朱元璋的,普天下也就那几个人,而今也都死完了。
夏之白举起茶杯,淡淡的品尝起御茶。
口齿生津,回味甘甜。
的确是好茶。
汤和沉声道:“你为何执意要这样?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
夏之白微微一笑,沉默的摇摇头。
良久。
夏之白叹气道:“信国公,你这一生南征北战,为天下立下了赫赫战功,以如此显赫的身份跟地位,信国公你本可目空一切,不将天下除陛下外任何人,放在眼里,然就如信国公这些年的表现一样,却是越来越谨慎,也越发小心翼翼了。”
“打天下跟治天下是不一样的。”
“治理治理。”
“从古至今,很多明君贤臣,都认为天下以治为先,等治的差不多了,再来‘理’,但纵观历史,这样先治后理的,往往后面理不清,也理不了,而这就是我跟陛下最大的政见不同。”
“我认为陛下在放纵天下为恶。”
“我也始终认为,天下需要一场大的变革。”
“对这个天下进行一场深彻的革新,而非是一场零敲碎打的缝缝补补。”
“破立并举,先立后破!”
“要破除一切阻碍华夏族群复兴和国家前进的沉疴积弊,同时也要让华夏能真正‘立’住。”
“这个‘立’很难,需要守正创新,需要治国理念上进行创新,需要在社会生产实践中创新,需要制度创新,需要文化创新,还需要对大明的上层进行创新。”
“如今的大明社会意识跟精神价值观已严重扭曲跟混乱了。”
“而且内部倾轧斗争严重。”
“矛盾尖锐。”
“如今的大明对地方百姓而言是没有希望的。”
“他们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曙光。”
“只能看到无尽的盘剥。”
“我有时也不禁在想,陛下是不是真的老了,没了当年的锐气跟果断,亦或者身居那高位,实在是高处不胜寒,以至于陛下打盹的时间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