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朱元璋的脸彻底黑了。
夏之白已在直接指桑骂槐,在说自己在自欺欺人。
大明上下,根本就不存在多少‘士’,上至自己,下至官吏,全都是‘地主’出身,只是因为过往‘士’的身份太过尊显,因而朝堂上下的读书人,都趋之若鹜,都乐于让自己去标榜为‘士人’。
这也导致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便是上下失秩。
他想创建的天下秩序,是官之下皆为民,而且要严格控制官的数量。
因而即便是现在,大明正式的官员,数量依旧是不过万的,绝大多数都是‘吏’、‘胥吏’、以及一些服役的‘士吏’,这部分‘吏’是没资格享受免役及以身份抵刑罚等特权的。
这在夏之白看来,是一种极端**皇权政治下,十分两极的鲜明等级阶级化社会。
但.
大明这些所谓的‘官’,实质上是‘地主’,而地主在他朱元璋的心目中,就是一群‘民’。
所以才造成了如今纪纲混乱。
让一群披着‘士’衣裳的中央‘地主’,去管理地方的地主、民户,自然达不到他想要的大治社会,反而会加剧天下的同流合污,上行下效,造成社会的不断溃决,因为大明的‘官’、‘吏’,随着时间会混入越来越多三教九流之徒。
而他竟妄图让一群‘地主’去讲操守讲道德。
这不是在对牛弹琴自欺欺人?
朱元璋铁青着脸,手持奏疏的手,已是青筋暴起。
朱标见状,连忙给朱元璋倒了一杯茶水,劝慰道:“父皇,夏之白向来口无遮拦,父皇切莫因此伤了身体。”
朱元璋深吸口气,看了朱标一眼,摆手道:“咱没事。”
“咱就是心中堵得慌。”
“这个夏之白就这么不待见咱?非要把咱当成天下的大地主?”
“以前说咱视百官为长工,视百姓为奴隶,现在更是指名道姓说咱是天下的大地主了,咱推翻暴元的统治,在他眼里,就这么不痛不痒?”
“咱是有私心。”
“但咱又有哪里做错了?”
“要被这夏之白一次次指着鼻子怒骂?”
朱元璋怒红着脸,双手用力的锤击着桌子,眼中的怒火无处释放。
朱标也被朱元璋的暴怒吓住了,脸色被吓得发白,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多喘。
朱元璋此刻犹如一头怒狮,心中的杀意达到了极致,只是作为一个坐稳天下近二十年的帝王,他最终还是让自己强行镇定了下来,他气归气、恼归恼,但也不得不承认,夏之白的话是有几分道理。
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勋贵,就没几个高门大户出身。
就算是李善长,也就是个士绅,跟过去的贵族,相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大明有士吗?
或许有。
但这些人爬不上来。
他奉行的是五湖四海,也崇尚的是实用主义,只要能对治理天下有用,就都会得到重用,但这些年下来,真正占据朝堂的,更多的还是郭桓这种尸餐素位的官员。
他们无近虑,同样无远谋。
这些人臭味相投下,还很容易拉帮结派。
浙东集团、淮西集团,这两个集团,他费了不少力气才打压下去,而今的他,根本就没有多少余力,能在天下做筛选了,这一代人的时间过去,大明培养的士人,也多是‘一丘之貉’。
这才是让朱元璋揪心的地方。
经过这三次大开杀戒,他已感到改变这种社会趋向的困难。
甚至于根本就不可能了。
朱元璋缓缓闭上眼,让自己彻底镇定下来。
他知道。
夏之白之所以写这么多,就是在指摘自己当下错判了形势,也错判了天下格局,继而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如果自己认识不到错误,不能做出改正,大明只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直至积重难返,江山倾覆。
朱元璋重新拿起了放大镜,再度看起了这份厚厚的奏疏。
“对天下的认识错了,自然会走入歧途。”
“想重新认识天下,只能从天下的实际情况出发,在传统政治体系日趋**,旧有的体制结构内部已被破坏的情况下,只能从最基础的方向去抓。”
“土地!”
“天下的一切,都建立在土地之上。”
“因而唯有从土地着眼,才能看到土地之上的一切。”
“处于天下最上方的是皇室、外戚与功臣勋贵,以及官僚,他们是当今势力最庞大的大地主阶级。”
“他们是大明的附庸,其生存和发展,也都附属于大明。”
“他们是坚定的站在大明一边,但又极端的落后跟反动,也会不断阻挠其他有生力量向上,这部分人是最希望维持现状,也最不愿意接受变化的,一定程度上也是最坏的。”
“他们具有相当的权势,掌握着相当的钱财,却没有太多的坚守,若是天下有难,这部分人只会求荣取辱。”
“他们本身的特性就注定会是大明长存的敌人。”
“其次便是缙绅跟无身份地主跟‘吏’。”
“他们应当划入中产阶级的队列。”
“这部分人是十分矛盾的,很容易被拉拢,也很容易被分化,他们的目的混乱,但作为地方地主,同样是保守且势利的,若是触及到自身利益,也会变得十分尖锐,受到朝廷针对时,也会表现的十分痛苦,若是受到朝廷安抚,也会感激涕零。”
“这部分群体注定是摇摆不定的。”
“其下,便是自耕农、手工业者,一些掌握了一定知识却没足够能力获得生员身份的知识人,这一个阶层,可以被分为小资产阶级,这一个阶级,目前是天下的大多数。”
“对于自耕农,游历北疆,目前而言,这部分人是有余钱剩米的。”
“而据我观察,这部分人的发财观念极重。”
“他们最想成为的便是地方的中产阶级地位,日常见到那些具有大片土地,不用自己耕地的地主,对于那些有一定身份的地主,更是羡慕不已,垂涎数尺,只是这类人胆子小,他们怕官,也害怕动荡,稍有风吹草动,就惶恐不安。”
“这批人本质上是接近无身份的地主,带有一定的中产阶级的属性。”
“而手工业者,就目前的天下情况,勉强能自给自足。”
“他们也想发财,但大明的体制,尤其是定额制,还有朝廷强横的压榨,在阻碍着他们发财,这部分人对于朝廷是最不满,也是带着最多怨气的,因为他们有手艺,有生产能力,却因为朝廷的要求,辛辛苦苦劳作,只能从朝廷手中换取微薄的钱粮。”
“而这类人目前天下很多。”
“仅是灶户、漕工等,人数已达百万。”
“这是真正的‘百万漕工’。”
“至于没能力获得生员的知识分子,这类人目前在大明生活很困苦,上不上,下不下,那一袭长衫脱下去,也不愿脱下。”
“随着朝廷年年加‘役’,这类人的生活是越来越凄惨,这类人平时唉声叹气,若是天下真的有变,这类人是最有动力去推动的,也是最能发出鼓噪力量的。”
“其次便是半无产阶级。”
“所谓半无产阶级,便是半自耕农,贫农,小手工艺者。”
“半自耕农,则是不能自给自足的农民,他们虽手中有一定的田地,但其食粮普遍不够用,需租别人的田地,或者出卖一定劳动力,以资弥补,春夏之间,青黄不接,也会高利向别人借债,重价向别人赊粮。”
“这部分人虽生活艰苦,但勉强能苦中营生。”
“至于贫农,则是无田但有一定生产农具有居所的农民,主要替人佣耕。”
“这类人生活最为困苦,常年受到地主剥削,在荒时暴月,更是只能向亲友乞哀告怜,即便是丰年,也只能勉强维持生活,于艰难竭蹶之中,勉强度日。”
“对于后续的小手工艺者,主要便是倡优等下九流,例戏子与艺人。”
“这类人从身份上处于社会的底层。”
“他们虽有自由简单的营生手段,且系一种自由职业,但他们也常常受到各种压迫跟剥削,而且日常家庭负担之重,收入跟支出往往不相称,更是时有贫困的压迫和居无定所的恐慌。”
“他们和贫农大致相同。”
“至于最后,则是一无所有者。”
“这类人最多的是奴仆。”
“其次便是街头小巷不时能看到的轿夫、粪夫等人,他们除了有一双卖力气的双手,便什么都没有了,还有就是居无定所,没有田地,只能替人佣耕的长工跟忙工。”
“这类大明也很多。”
“以此等方式对天下做出更为简单明了的划分,才能更好的认识到天下的目前状况。”
“大明长治久安的敌人也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