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北平的雨夜很压抑。
雨水已小了不少,只是依旧黑雾弥漫。
夏之白的住处早已熄了灯火。
随行过来的侍从,依旧衣衫不解的候在四周,谨防出现什么意外。
黑娃端着两把长凳,并拢合在一起,制成了一个简易的小床,长凳一脚搁着一个半丈长的木棍,他就这么和衣依靠在夏之白的屋外。
雨夜下的空气有些黏稠,还带着几分腐化的气味。
并不好闻。
黑娃依旧全神贯注着。
城中太乱了。
燕王的突然出手,出乎所有人意料,非常的迅速,也非常狠辣,没有任何征兆,更不会有任何提醒,非常干脆利落的在城中杀起了人,丝毫没有顾及到城中市人。
只有这快意一刀。
黑娃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疯的人。
正经朝廷处决罪犯,不都该先审理一番,再定罪行刑吗?
哪能这么霸道?
他知道夏之白跟朱棣闹过矛盾,担心杀上头的燕王会朝夏之白动手,这种杀人疯子真疯起来,是什么都敢做的,他为夏之白做不了什么,但替夏之白挡一刀的勇气还是有的。
他不懂那么多道理。
但就像那些唱戏的人说的,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就是黑娃的想法。
黑娃抬头,看着眼朦朦胧胧飘下的雨幕,下意识紧了紧手旁的木棍。
屋内。
夏之白已睡去。
他睡得很安稳很踏实,没有丝毫担心跟焦虑。
朱棣性格是有些残暴,但并不是没有原则,不会那么不管不顾杀人的。
真正想置他于死地的,只有姚广孝一人。
但姚广孝不敢。
姚广孝有贼心,也有贼胆,只是目前少了孤注一掷的决心,说是修的屠龙术,但始终是以朱棣为先,并不敢真的独走,只能在独走边缘,做一些零敲碎打的事。
砰!
砰砰!
寂静的夜色,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刚迷迷糊糊睡下的黑娃,也是陡然惊醒,不敢有片刻耽搁,连忙唤醒了夏之白,而后手持着木棍,朝着屋门走了过去,厉声道:“谁?!”
沉默了些许。
一道道低沉不安又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传了进来。
“盐商马文骅幼子马涛。”
“盐商彭加声次子彭林。”
“盐商杨文松之子杨齐松。”
“.”
听着外面如报菜名般的自报家门出身,黑娃愣了一下,没搞清楚屋外的状况,他茫然的望向才装好衣服走出屋门的夏之白,夏之白一直在注意屋外的情况,听到是盐商的子嗣过来,夏之白也明白是什么情况了。
夏之白道:“开门吧。”
黑娃出声劝阻道:“夏大哥,盐商就算找夏大哥也该是他们自己来啊,把自己的儿子叫过来是什么事?这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混入什么别有用心的人?”
夏之白摇摇头,叹道:“马文骅他们来不了了。”
“这已是在托孤了。”
“托”黑娃一怔,彻底茫然了。
盐商托孤?
还托给的夏大哥?
他们就没见几次面,还一直闹得不愉快,还能这么强行托孤?
夏之白没有做过多解释,自己亲自将门栓放下,将屋外的十几名少年接了进来。
刚一进到屋内,马涛等人就朝夏之白跪下了,哀求道:“夏大人,求你救救我们,这是我父写给大人的书信。”
夏之白看着身前这一个个年纪不大,衣衫泥泞遍身的少年,沉默了许久,这才伸手接过了马文骅写给自己的书信,书信的内容他大致猜到了。
就是托孤。
马文骅他们是商人。
商人的信息收集一般是较强的。
城中发生的事,他们是有打听到的,听到这么多武官出事,哪怕再镇定的人,也难以坐得住,肯定也想到了自己等人的下场,以燕王的狠厉程度,一旦下了狠心,就绝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将事情做绝。
卷入了官商勾结,注定是难逃一死。
他们知道自己不可能活。
以燕王的凌厉出手程度,连自己麾下的武官都不放过,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商贾,只怕举族都逃不了,在这种时刻,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保全一点家族血脉。
至于代价。
则是盐商的全部家产。
还有就是他们这些年经营下的商路。
这些东西真正来讲不够。
而这信上唯一有点用的,其实就只有这些少年,并没有参与过那些事,对那些事也并不知情,相对比较干净,至于所谓的盐商家产,夏之白根本就没当真,以燕王这种虎狼性格,盐商若真有家产,又岂会留给自己?
早在抄家时就一并吃干抹净了。
这也是时代特色。
夏之白揉了揉眉心,也是感到有些头疼。
他并不怎么想卷入这些事。
马涛等人的生死,并不是很重要,但对朱棣而言,死人才是最安全的,这也是老朱家一惯的秉性,就是斩草要除根,灭了一族依旧不心安,那就三族,三族不行就九族,绝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
这种想法很简单很直接。
效果也立竿见影。
自古以来,都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朱元璋这种大开大合的杀人手段,并不怎么为夏之白认可。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道,这种方法最简单粗暴,最容易在天下立威,让天下人恐惧敬畏,只是这种行事方法,固然能解一时之痛快,不过治标不治本,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朱元璋在天下大开杀戒,但地方官员依旧我行我素。
只不过更小心谨慎更隐蔽了。
并没有真正改正。
归根到底,是不能只杀不教。
对于有缺点的人,犯过错误的人,不仅要严厉处罚,还要在处罚之后,看他改不改,而且还要主动帮他改,一为看,二为帮,朱元璋只做到了第一点,枉顾了第二点。
自然是效果不佳。
见夏之白久久没有回复,马涛等人心中咯噔一下。
夏之白是他们最后的生路了。
若是夏之白不救,将他们赶出去,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为官兵抓住,那时恐就生死难料了,想到这,马涛等少年竟直接吓得哭了出来,哭声无比凄凉跟悲怆。
黑娃手持木棍尽心尽力的护在夏之白身前。
对于身前这些少年的哭声,他是嗤之以鼻,不过是鳄鱼的眼泪罢了,他们或许看起来是干净清白的,但他们家族都不干净,他们日常用的又岂能干净,既然享受了这些民脂民膏,自然要付出代价。
不然岂不是枉为‘少爷’?
沉默了一阵,夏之白叹气道:“你们起来吧。”
“我并不想救你们,因为对我没任何好处,只会招来很多不必要麻烦。”
“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也的确是我劝伱们父辈自首,我也勉强算是半个商人,知道商人的情况,如今的天下,尤其是经营着暴利的商人,手脚没有一人是真正干净的。”
“从古至今,能从小做到大的商人,几乎都逃不了这一个状况。”
“钱没了可以再挣,但良心没了,可以挣更多。”
“你们家同样不例外。”
“我可以暂时保你们一命,但至于能不能活下去,就要看你们自己的觉悟了,若是还秉持着你们家只是落魄了,等以后长大,依旧要去当富人,当人上人,还要把落魄后的悲惨,施加到其他人身上。”
“我会立即将你们送给燕王。”
“你们过去的锦衣玉食,大吃大喝的时光过去了。”
“今后的你们,跟其他底层百姓,没有任何区别,一样要参与劳作,一样要吃苦耐劳,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们若能接受便留下,若是不能接受,则可以逃命去了。”
“我不强留。”
“但若是说到不做到,那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说着,夏之白似想到了什么,缓缓道:“不过你们应当是读过几年私塾,识得几个字,除了寻常的下地种田,我也会给你们另外一个选择,便是为工匠,学一些最先进的技术,而后将一生都放在上面。”
听到夏之白的话,马涛等人愣了一下。
并不是愤怒跟不安,而是茫然,他们过去生活很优渥,根本没吃过什么苦,虽谈不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的确是没有为吃穿犯过愁,突然被要求自力更生,一下子也是懵了。
黑娃侧目望着身前的少年,嗤笑着摇摇头。
就这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就算只是下地弯腰除杂草,恐怕都撑不过两天。
夏之白并不催。
这种关乎未来的人生选择。
他会给马涛等人足够多的时间去思考。
马涛等少年,就算日后真有成才的,也必须得经过劳动改造。
不然他们只会变成自己抓在手中的豆子,自己但凡手一松,这些人就散了,又回到了过去的享乐观念,根本没有心思想着去做事,想着的只是大烧、大抢、大吃、大喝等。
他不希望自己培养的人变成这样。
良久。
马涛等人抬起头,咬牙道:“我们今后都听大人的。”
夏之白点头道:“黑娃,我等会修书一封给燕王,你替我去传一下,现在先安排他们休息吧。”
没一会。
黑娃就跑去送信了。
夏之白给朱棣写的信很简洁。
只有八个字。
劳动改造,重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