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洪武十三年,丘福之子丘松,于乡野之间奸农妇,此后,其夫欲告官,被敲断双腿,至今残疾”
“同年,有被占田军户上告,为李彬带人活埋。”
“洪武十六年,马家给银百两私通关系,获得接下来三年的五万两盐引。”
“洪武十七年十八年.”
一桩桩罪行,就这么被书写在册。
见夏之白不为所动,马文骅紧张道:“大人,这些不是我们想记的,只是他们实在太过分,我们也担心日后会出事,这才私自记下的。”
夏之白没有说话。
他只是一页又一页的翻着。
这冰冷的文字,在此刻仿佛有了温度。
变得灼热。
这上面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不少百姓的怒火跟恨意。
良久。
夏之白将这份账簿看完了。
他闭上眼,平息了激荡的心绪,但捏着账簿的手,也在不断颤抖着,双目更是涌现出了熊熊怒火。
盛世之下却是满目疮痍,而身处黑暗中的底层百姓,当真能看到盛世的黎明?
只怕是见不到的。
这还只是马文骅私自记下的。
若是将其余十四家盐商记录的汇总,只怕北平能置身事外的官吏是屈指可数。
他知道马文骅打的什么主意。
就是想让自己也知晓这些事,继而把自己给拖下水。
只是他们不知道,他根本就不会受到影响,就算燕王知晓自己有这些,也不会太过为难,甚至都不会太过理睬。
马文骅他们打错算盘了。
不过这一本本‘账簿’的确是一个麻烦。
马文骅他们是想将自己强行绑到一起,然后靠着自己的身份,好让他们幸免于难。
而且这账簿落到自己手中,也就意味着他已经掌握着北平很多隐秘,能够威胁到很多人,而他借着身份,则能去要挟这些人,日后做一定的退让跟让步,他也能借此在北平彻底站稳脚跟。
马文骅等人的想法不错。
若是换做其他官员,要么感到无比头疼,要么就是欣喜若狂。
杨文松等人也连忙把手中账簿送上。
他们低垂着头,并不敢直视夏之白的眼睛。
他们自然知道自己在算计夏之白。
但他们没得选。
不算计夏之白,不把夏之白拖下水,他们自己面对这些事,根本没有半点活路,这些东西在他们手里,只会将他们引向死路,而且一定会被人斩草除根,而夏之白见了这些东西,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将他们送出去。
但夏之白已知道了这么多隐秘,岂会不为丘福李彬等人嫉恨?
日后又岂能安生?
要么就保住他们,将这些东西,作为自己的底牌,用来威胁其他官员,而且他们是将族中的所有名册都交给了夏之白,这份投名状不可谓不重。
只要夏之白出面,将他们给护住。
他们日后就都是夏之白的人,而且这些东西并不为外界知晓。
夏之白的确会付出不小的代价。
但收获同样很大。
马文骅等人就是在赌。
赌夏之白经受不住这个诱惑,一来是他们掌握的所有盐路,二来是这些账簿的利用价值太高,三来是他们本身的价值,只要夏之白动心了,那他们就赌赢了。
马文骅等人低着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四周安静。
只有唰唰的翻书声。
夏之白似并没有受到影响,将杨文松等人递上的账簿全看了。
良久。
夏之白合上账簿,随手扔到了一旁。
他轻叹道:“你们的聪明没有用对地方,你们以为算计我,将我拖下水,再用这些账簿作为‘利诱’,让我在利益熏心的情况下,不得不出面保下你们,我是当今状元,传闻还跟当今太子关系匪浅,我若是出面,就算是丘福、李彬等将领有不满,也不敢真的痛下杀手。”
“伱们也借此寻了个大靠山。”
“呵呵。”
夏之白摇摇头:“你们给我的账簿我看了,在这几年里,仅你们收集到的,北平就近一两百户家庭被毁,受影响的百姓多达千人,你们同样是为虎作伥的人,私下更没少帮他们为恶。”
“也都是一丘之貉。”
“这份‘大礼’我收下了。”
“不过想让我护住你们,你们就想太多了。”
“为恶者当死!”
“这份账簿,我会送到燕王手中,你们回去后,也好好准备一下,将参与为恶的族人、奴才、仆人等送到官府去吧,凡是有牵涉到这些黑恶的,全都该为官府惩治。”
“你们给的另一份名册,我同样也笑纳了。”
“不过.”
“我只用干净的人。”
“对于手中沾着无辜百姓鲜血,参与为恶的人,我不会用。”
“我的眼里同样不容沙子。”
“而且你们也实在太高看你们了,这个天下什么都缺,独独不缺人,尤其是跑劳力的人。”
“你们最近应该知晓了一些事,我招揽了不少的蒙古人、色目人,让他们为我效力,他们掌握的知识才能,的确不如汉人,但用在经商上,却也勉强够用了。”
“你们.并不是不可或缺。”
“也没那么高价值。”
夏之白讥讽一声,把这些账簿交给黑娃,让他送到燕王府去。
见状。
马文骅等人脸色彻底变了。
他们没想到夏之白会这么决绝,根本就不做太多思考,直接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而且夏之白真不怕被报复吗?
知道了这么多隐秘,还敢把这些东西交出去,真不怕引起燕王不满吗?
这些人可都是燕王的亲信。
马文骅等人对视一眼,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他们犹豫了一下,见黑娃真的抱着这一堆‘账簿’,朝门外走去,这才彻底慌了,马文骅道:“大人,你当真要这么绝吗?这些东西对你扎根北平有大用。”
“这里面牵涉到的可都是燕王的亲信。”
“有这些把柄在手,北平的很多事,大人都不会再受影响。”
“大人日后摊开商路更是会一路通畅。”
“大人,我想不明白。”
马文骅一脸不解。
夏之白上下打量了马文骅几眼,又撇了几眼其他盐商,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你们以为这份‘账簿’价值连城,但殊不知,在我眼中,就是一堆废纸,我经商用不上这些旁门左道,也不屑去用。”
“你们目光太短浅了。”
“短浅到只能看到自身得失利弊。”
“在你们眼中,这些账簿将会是北平很多官员的把柄,掌握着这些把柄,就能让自己在北平游刃有余,但这是商人之见,也是商人的粗鄙之识,对于我而言,对大明很多官员而言,你们的这些想法很荒谬可笑。”
“你们认为猫会被老鼠吓住吗?”
“你们始终没有认清自己所处的身份跟地位。”
“这些东西,官府认才是证据,官府不认,这些东西就是废纸。”
“但官府认与不认,真的会取决于这些账簿?”
夏之白嗤笑着摇摇头。
马文骅这些商人,跟官吏相处太久,没有官吏的身份,却沾上了官吏的习性,以为手中拿着点罪证,就可以轻易的要挟官员,但他们根本没明白,官员出事,并不是因为这些‘罪证’,而是他们犯了政治问题。
这些罪证,是唯有官员犯了错,被朝廷定了性后,才会成为罪证。
他们本末倒置了。
马文骅脑海空空,整个人有些迷糊了。
他没听明白。
夏之白没有再多做解释。
如今大明的政治生态施行的人治。
个人意志,凌驾在律法之上,上行下效,主官有着绝对的控制权。
区区几个商人,拿着一些所谓的‘罪证’,就想威胁、扳倒燕王府的官员,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马文骅等盐商想不明白,他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他虽同样对此有不满,但他还是分得清主次,眼下朱棣有整顿之心,就让朱棣去整顿好了,等到日后朝廷重新重视起‘依法治国’,再对天下进行矫枉。
这里是北平,燕王的封地。
牵涉到的又是燕王的家臣,自然要交给燕王来处理。
他前面就跟朱棣说明了。
不会牵扯进北平的政治军事中。
夏之白道:“你们不用想太多,只需要想明白一件事。”
“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立正。”
“既然自己的手脚同样不干净,就别想着去威胁别人,这次北平的整饬,你们逃不掉的,没有人会护你们,也护不住,我给你们的建议,便是清白的,留在我麾下做事,至于不干不净的,则早点交代后事。”
“你们当初参与为恶,就当想到会有今日。”
马文骅脸色变了变。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叹气一声。
他已看出来了。
夏之白根本没有掺和的心思。
对之前在北平遭遇的事,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他隐隐明白了一点。
他们以为夏之白在北平受了气,会怀恨在心,见他们交上‘罪状’,更是会欣喜若狂、如获至宝,借此去一扫过去阴霾,但他们忽略了一件事。
夏之白是官,不是商人。
用商人的思维去揣测夏之白是行不通的。
同样的一件事,在夏之白眼里,跟在他们眼里,是截然不同的。
这是身份地位带来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