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民心。
这个词太重了。
重到姚广孝有点不敢面对。
不仅他不敢,天下其他的人臣士人,同样不敢窥视。
这是天子才能执杖的东西。
姚广孝在心中反复咀嚼了两声,摇了摇头朝屋外走去。
不多时。
他去到夏之白住处。
姚广孝扫了眼四周,随意的抬了抬手,四周轰杂的人群见状,连忙逃也似的离开了。
原本嘈杂的屋门口当即冷清下来。
姚广孝上前敲门。
噔。
噔噔。
“谁?”屋内传出一道警惕声。
“奉燕王之命,来请夏之白去燕王府与燕王会面。”
四下安静。
隔了小一会,随着‘咯吱’声响,紧闭的屋门,缓缓打开了,露出了屋内本来的面貌,姚广孝站在门口,扫视着院内,夏之白一眼就落入到了眸间,因为夏之白太放松了,仿佛根本没受外界影响。
除了夏之白外,还有几个色目人。
姚广孝一双三角眼,冷冷的打量着这几人。
答鲁等人心咯噔一下,仿佛被毒蛇盯上来,情不自禁的垂下头,一脸惊慌,大气都不敢多喘。
姚广孝走入室内,朝夏之白走去。
黑娃心神一凛,连忙伸手拦了下来,瘦弱的身躯,也挡在夏之白身前。
姚广孝嗤笑一声,并没有伸手推开,只是淡淡道:“夏之白,你的这些随从,似乎有些不太讲礼,这也不是待客之道。”
夏之白起身,道:“黑娃,你们先出去吧。”
黑娃一愣,回头望着夏之白。
夏之白给了黑娃一个肯定的笑容。
等黑娃跟答鲁等人都离开了,院内只留下了夏之白跟姚广孝。
姚广孝站在院中,打量着这间清幽小院,点头道:“院子不错,环境宜人,你住的也习惯。”
夏之白道:“还行,我对住处不挑。”
“有的住就行。”
姚广孝收回目光,双眸望向了夏之白,道:“夏之白,伱有时真的让人看不透。”
“就为了所谓的‘理想’、‘志向’?就这么甘于在最凶险的人身前走着刀刃,在京都,当着当今陛下的面走刀刃,到了北平,同样没有改变。”
“依旧在挑战着燕王的忍耐程度。”
“你这是何必呢?”
夏之白负手而立,目光澄澈的望着门外,笑着道:“我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个无敌之人。”
“我的无敌,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无敌,也不是所谓的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家族无深交的孑然一身。”
“我的无敌在于心中信念。”
“我并没有强大到能打败所有的敌人,也没有强大到能压服一切声音,我只是跟常人不同,我接受挑战,把所有的敌人看成是朋友和师者。”
“我尊重权威,也挑战权威。”
“因为我相信我的选择是对的,我的坚持也是对的。”
“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世人皆醉我独醒,我只认为世上需要有人发出另外的声音。”
“来自底层的声音。”
“大明入主天下已有十八年之久。”
“短短十八年,一代人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
“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初心’。”
“身居高位,享受着权利,享受着被人追捧,为人讨好,也渐渐迷失在了物欲横流之中,忘了来时的路,也忘记了底层最质朴的殷切期盼。”
“大明的腐化比过往任何朝代都快。”
“也更吓人。”
“我大致猜到为何你会来找我。”夏之白沉思了一下,似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缓缓道:“你我不是一路人,从来都不是,你的志向是‘屠龙’,一身帝王艺,卖于帝王家。”
“我的志向是让天下人人有如龙的机会。”
“不过.”
“姚大师,你的帝王艺残破不全。”
“过去的你,心高气傲,对于很多东西,都只精通了皮毛,算得上学艺不精,虽然在谋略方面,你是有不俗之处,我一定程度比不上你,但在治理方面,你却是差太多了。”
“只管杀,不管埋。”
“这样的黑心和尚,姚大师真想当吗?”
姚广孝沉默。
他轻声念着佛经,手中佛珠转的更快了。
夏之白淡笑一声,平静道:“元代自灭南宋起,到为大明驱逐离开,统治了天下八十九年。”
“八十九年五六代人的时间。”
“太长了。”
“长到文化出现了极大的遗失,长到传承受到了极大的破坏,大明是建立在元代野蛮统治下的废墟上的。”
“在这种现状下,大明的臣子,深受元代腐朽的影响,功利性达到了极致。”
“大明需要的不是缝缝补补。”
“而是改天换地。”
“靠着这一群随波逐流、飞快融入食利阶级的士人,天下只会越发的低沉昏暗,想要发现天下真正的问题,已不能单单靠官员上书得到,而是要从百姓中来,到百姓走去。”
“百姓才是最有发言权的。”
“我说的很多话,的确有些尖酸刺耳。”
“但所谓的尖酸刺耳,只有燕王这些权贵才有感触,若是落到底层百姓耳中,他们只会感同身受。”
“大明上下阶层割裂太严重了。”
“我要做的就是将大明上下遮掩的事揭露出来。”
“让昨日天下之深渊,化为后世之浅谈。”
“路虽远,行则将至。”
“事虽难,做则可成。”
“至于大师口中的走刀刃,我倒没有这个认识,虽然是有些危险,但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危险一点,又算得了什么?与虎谋皮也好,火中取栗也罢,我只要.变化!”
姚广孝默然不语。
他深深的看着夏之白,很现实的摇了摇头。
姚广孝道:“你说的再好,做的再对,又有什么意义?”
“世上有多少人会听你的?”
“再则。”
“民心不是臣子能操弄的。”
“你一而再的引动‘民心’,这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夏之白不置可否,辩解道:“我没有操弄过民心,能被操弄的只有人心。”
“民心这种东西是很实在的,朝廷不去争取,自然会有其他人去抢占,这又岂能是我的问题?”
“若是朝廷将天下治理的井井有条,民心归附之下,谁又能让百姓移心?”
“百姓移心,那便说明,百姓心有不满。”
“问题岂能在我?”
姚广孝冷笑一声,嗤笑道:“天下谁会听你解释?”
“你真以为凭借你一个夏之白,就能澄清玉宇,还天下一个康宁盛世?别说你只有一人,就算有十人百人,也难以把这浑浊的世道,变得天朗水清,当今陛下不行,你同样不行。”
“人心都有私。”
“有私便就有了破绽。”
“有了破绽,就会为人抓住,就会被人利用,继而也就沉沦了。”
“你太异想天开了。”
夏之白长身而立,直视着姚广孝,淡笑道:“姚大师,你说错了,不是我异想天开,是天下人把问题想的太复杂了,天下的确不可能真的变成天朗水清,但天下却是可以一点点变好。”
“只要有变好,那便是值得的。”
“姚大师,你被困住了。”
“你之所以这么抵触跟反对,并非是跟我成见不同。”
“而是担心我的出现,会导致大明发生变化,继而让你的‘野心’实现不了。”
“我会制造太多的变数,你预测不到我的下一步,也预测不到我会做什么,更预测不到,朝廷会做出怎样的措施。”
“我在你的眼前是一团迷雾。”
“看不透,摸不着。”
“你怕了。”
夏之白嘴角扬起一抹笑容。
姚广孝目光阴冷。
夏之白说对了。
他的确对夏之白有些怕了。
他很厌恶夏之白的自以为是,也很反感夏之白的正义凛然,更不满夏之白的横冲直撞,因为这让他所做的一切,都显得很是阴暗下作,尤其夏之白的做事天马行空,让人防不胜防。
这种不按常理的人,是任何人都不愿面对的。
他同样不喜。
他不喜欢这么多变数。
因为当前的天下事,大体是可预测的。
但在夏之白的搅动下,天下形势渐渐朝着不可预测的方向转变,谁也不知这些变化,最终对他们是好是坏,而且天下太过安宁,不是他这种‘野心家’想见到的。
他要的是地方时有动荡。
这样才能让他实现自己的价值。
水浑才能摸鱼。
水太过清澈,只会让人无所遁形。
姚广孝阴翳着眼,漠然道:“怕,又岂能不怕?”
“你现在敢算计燕王,敢对燕王的手下动手,日后谁知道,你会不会对我下手?”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当初燕王针对你,本身就是个错误。”
“你是个刺猬,浑身是刺。”
“招惹你,只会惹得自己一嘴的刺。”
闻言。
夏之白哈哈大笑。
他负手道:“姚大师太看得起我了,我这未尝不是被逼的,我本意只是来北平兴建铁厂的,根本没有想过这些,是燕王主动将我卷入的,这可不能怪我。”
“不过姚大师的担心是对的。”
“我若是执掌兵部,一定会整饬天下兵马。”
“天下兵马也一定会大动。”
“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