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人都有疲惫的时候,卫青带着军队驻扎下来没多久,许多人都是刚刚从梦乡中醒来,而右贤王的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不错过战机而一路奔袭,双方第一次交战都是精神紧张,互有损伤。
热血是需要一点点唤醒过来的,所以战争的最开始,反而是死人最少的时候,随着时间推移,用于冲阵的重骑兵后撤,到了弓马轻骑的战场,箭矢飞散,两军混战在一处,白刃相加,那才是真正的猎杀时刻。
卫青带人奔袭当然不是简单的绕后,这一路策马飞奔,心血渐热,突袭之时对上还没有进入状态的对手,杀伤力自然极高,但两军对垒之时,平庸者对耗,善战者减小消耗,卫青做的就是减少消耗,仅此而已。
这世上许多能做到以少胜多的将军,反而带不赢人数相当的大型战事,而带着大量军队的将领,被对面少了几倍的敌人以少胜多,也常见于史册。
这是因为人数越少,机动性越强,将令越有效,名将的才能充分得以发挥,赢了史书留名,败了寂寂无名。而几万人的大军团战在一处,除非对面失心疯,否则大量伤亡难以避免,但若已方有大规模的援军呢?那坐蜡的就是对面了。
眼前援军直插后营,卫青深吸一口气,将横放的大旗竖立起来,一声令下,带领万骑奔袭而出,从斜侧如一柄尖刀穿透敌营。
右贤王位于前军之中,他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虽然已经养老多年,但战争经验还在,渐渐发觉对面人数不如一开始,思索片刻遣麾下将领二人,分兵去守卫后营,然而将令刚下,后营之中忽然冲出来许多汉军,将右贤王的大营冲得七零八落,主力前军正在前线对垒,分兵也不过数千,很快就被如狼似虎的汉军吞没下去。
此时侧腰方位也冲出一支大军来,和漫无目的到处砍杀的汉军不同,这第二支汉军令行禁止,哪怕军功在侧也没人多砍一刀,追随着前方卫字军旗直线穿透大营,向着右贤王罗姑比本人冲杀而来!
擒贼先擒王。
木兰其实也有这个想法,她自然不认识罗姑比,但她以为是白羊王和楼烦王回来了,那也是两位匈奴主将,可她刚冲进匈奴大营,就懵住了,怎么像闯进了后营似的,这遍地的辎重和粮车立即拖慢了骑兵的步伐。
用辎重抵挡骑兵吗?这是什么新型打法?木兰看不懂,但她知道,他们大军冲进来,对面的二王,或者二王里的一个应该很快就会防备起来,没办法突袭擒王了,她并不知道前面有大军牵制匈奴主力,不得已下令全军迅速绕过辎重,直接杀敌。
夜战其实都是有些乱的,不过匈奴人和汉军的差异很大,匈奴人头发披散,汉军束发,衣着服饰也大为不同,所以两支汉军遇到一处,连个水花都没起,许多杀晕头的木兰部卒还十分丝滑地融入了卫青军中,稀里糊涂地跟着去杀罗姑比。
毕竟这年头不认识字的人太多了,那个卫字看起来长得虽然不像李,但军旗的形制很像,夜里一个不留神就跟上去,也是非常合理的。
木兰一边带兵冲烂右贤王空虚的大营,一边也不由感慨,这白羊王和楼烦王确实战力很弱的样子,而且军队也不多,怎么就有胆子敢回来呢?
携兵三万的右贤王罗姑比正在亲兵营的护卫下急急逃遁,他的主力被前方军队牵制住了,身边留下的兵力差不多五千,而这五千人正被那从后营突袭而来的汉军追得哭天喊娘,罗姑比又气又急,差点又厥过去,他身边的亲信冒死护卫着他逃跑,可汉军实在太多了,亲兵营的人数也在不断减少。
此时匈奴主力已经和前方大军混战在一处了,木兰杀得浑身是血,从斥候那里听闻前方汉军与匈奴大军激战,来不及收拢残余人头,立即带领一支染血大军自匈奴大营穿透而出。
匈奴主力和卫青部主力激战正凶,忽然从后方传来一声极为惊慌的大叫,熟悉的匈奴语哭着叫喊“王已死,大营覆没”,不少匈奴人就是一愣。
王死了?大营覆没了?
两军对战,这些扰乱人心的话自然都没少说,可伴随着这话而来的确实是一支浴血汉军,自他们的大营里冲杀出来的!
匈奴大军慌了,不仅慌了,还有不少逃兵冲出了战圈,溃逃而走,而这些溃散的逃兵临走前还会冲散一些匈奴人的包围圈,使得里面的汉军脱困,战局从一开始的鏖战渐渐开始一面倒向汉军。
木兰杀人杀到手软,弓箭在夜战中是不大有用的,她用长剑斩敌十来个,也不知道是杀死了还是受伤了,反正就是一个砍,后背上有些麻木的濡湿感,可能是挨刀了,但精神亢奋之下,居然没有什么疼痛感,要不是摸了一手血,木兰都不知道自己受伤了。
既然不疼,那就不管,匈奴主力的防线被杀穿之后,两军终于会合至一处,并肩杀敌!
今夜无人不相杀,连李息都举起了他的剑,杀敌六人,受伤四处,其中胳膊上的伤口最大,一直流血不止,他甚至麻木地想着,要是死在今夜,陛下大约就不会怪罪他了吧?
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他逐渐昏迷过去的时候,忽然看到了熟悉的李字军旗,大军浴血,人人怒吼,向着他杀来。
李息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被我弄丢的那支大军,原来死得这么惨啊,他们是来带我下黄泉的吗?
在他倒下马的那一刻,校尉田十伸手过来,像抓小鸡似的抓住了李息的肩膀,粗暴地把他拎起来横放在马前,确认人没死只是昏过去了,松了一口气。
和那些征发兵天真地以为建了功,花将军就不会受到责罚不同,田校尉不论是从军还是为官,都做了许多年,想得更多,将在外不受主令,这罪可大可小,君王的想法尚未可知。
若有李息愿意担待,叫他向天子陈述,说是自愿分兵麾下将领,所以能够建功,这样虽然李息会得到一部分功劳,但花将军也能安全得功。
至于李息愿不愿意,他不愿意个锤子哟。
接下来的战事进行得十分激烈,这已经从一场消耗战打成了歼灭战,只是杀敌一向勇敢的田校尉放慢了步伐,小心地护着李息的小命。
逃遁的右贤王很快耗完了亲兵营,被卫青带着人活捉,前方战事紧急,卫青没有和右贤王罗姑比说一句话,迅速带兵冲向战场,匈奴主力已经打得惨烈至极,这时居然还有汉军入场!
许多匈奴人都打不下去了,丢下战马武器跪倒在地,顾不上被乱军踩踏,做了俘虏至少能活下来。
夜战至天明,匈奴三万骑兵,斩杀二万六千余,俘虏两千人,生擒右贤王罗姑比及其麾下匈奴贵族若干人,有散兵溃逃,不计其中。
清晨的战场上,汉军们奔走在遍地的尸体之间,寻找还有气息的同袍,收敛战死者尸身,等到这些都做完,才会视情况处置匈奴人的尸体。
战事结束之后,卫青还没来得及询问情况,就在乱糟糟的失联军队里一眼看见了木兰,照理两年没见,少年又正是长身体,面容渐开的时候,应该不大认识了,但卫青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少年稚嫩的容颜略有长开,但那双黑亮的眸子仍然没改,卫青只是站定叫了一声木兰,却惊讶地发现好几个披甲壮士都回眼看他,略有警惕。
这时李息裨将也被带了过来,他立刻指认了周武和田十,赵破奴不在场,他也没看到,不过对木兰,裨将完全没有印象,他都不记得这个黑瘦少年是他随手选出来的百夫长之一。
被裨将指认的周武和田十此时都围在木兰身边,见他走过来,周武低头,田十行礼,但都是一个下意识地护住主将的姿态。
卫青又不是愚笨之人,怎么看不出来这一支失联多日的军队,已经有了自己拥戴的主将,只是稀奇的是,这位主将他认得,曾是他帐下亲兵,几十个亲兵里,唯一一个他亲手从军中挑出来的少年郎。
卫青看了一眼局促的木兰,只道:“去洗洗脸,换一身衣裳,待会儿来大帐一趟。”
木兰唯唯诺诺地点头,她不经人事,不见城府,浑身有一种“我的事发了”的心虚感,卫青轻叹一声,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她宽心。
扎起的临时营帐距离战场稍微远了一些,血腥气却还像是萦绕在鼻端,李息已经喝了药,包扎着胳膊坐在草垫子上,他是一醒过来就强撑着要来大帐的,此时看着木兰的眼神实在复杂至极。
木兰背上伤口不深,她进大帐前换衣服的时候,自己伸手摸了摸,血液凝固得很硬,已经不流血了,比起昨天一点都感受不到疼,现在有一点疼,还在忍受范围之内。
她抬头看着大帐里的数位将领,主位上的卫将军,低着头还没开口,卫青便道:“坐。”
木兰抬眼望着大帐,目光一扫,就见那唯一空出来的坐席,正位第二,卫青的下首左侧。
她无所适从,脚步迟疑又生疏地走向人生中第一个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