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正当教皇陛下在布道当中公开赞扬莱希施泰特公爵是“基督徒的楷模”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维也纳,也同样有一对身份超然的夫妇,在为这个少年人的成功而暗自庆幸。
在战事告一段落之后,卡尔大公夫妇就收到了女儿特蕾莎寄过来的亲笔信,而随后不久,他们又收到了亨奇少校写的报告书,两份信件足以让他们拼凑出整个军事行动的轮廓,也让他们对局势的发展了如指掌。
正因为如此,他们知道至少暂时不用为女儿和未来女婿的安危而担忧了。
就在午后时分,卡尔大公在书房当中,对着简略的地图,用手指勾画,在纸上复盘整个战场,脑海中犹如亲身经历了莱希施泰特公爵的整个作战历程。
对已经告别戎马生涯的他来说,这倒是非常不错的娱乐。
“我亲爱的,你在这图纸上勾勾画画已经好一会儿了。”亨利埃塔大公妃看不下去了,于是忍不住问,“是在做什么啊?”
“在弄清楚他究竟干了些什么。”卡尔大公淡然回答。
“那你应该很高兴吧,毕竟他赢了。”夫人笑着问。
“赢是赢了,但是他暴露的缺陷倒是不少——在初战胜利之后,他行动迟缓,犹豫不决,给了敌人协调行动的机会和时间,只是在最后经过提醒才做出决断;而且他的临场指挥能力也有待提高,真是愧对他在皇宫里接受的教育。”卡尔大公随口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要说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胆子够大,敢于拼命,同时知道自己的不足,肯听从劝告,对部下也足够信任。当然拥有这些优点还是不够的,在面对强有力的对手的时候,他恐怕会难以招架——所幸他面对的是土耳其人,倒是暂时可以侥幸取胜。”
“你对殿下实在太苛责了,完全是用对那些老将的标准来评价他。”夫人完全不以为然,“想想现在的他还只是个孩子,普通的王孙公子像他这个年纪都在干什么呢?怕是什么都不懂吧?这段时间里他能够做出这么多惊人的事情,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
夫人的反驳,让卡尔大公一时哑口无言,因为这确实是事实。
“正因为他有如此天分,才让人可惜可叹。”最后,他只能略带遗憾地说,“如果他一直留在这里,有我和梅特涅教导他提携他,他一定能够成为帝国未来的栋梁……”
“成为帝国栋梁,哪有成为帝国皇帝那么吸引人?他志不在此也没办法。”夫人叹了口气,“如果他愿意留在奥地利那当然最好,我们也时常可以见到他和特蕾莎……”
夫妇两个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心里觉得有些遗憾。
不过,唉声叹气也解决不了问题,他们重新振作了精神。
“特蕾莎在信里说,她希望我们能够帮她探听一下奥地利政府的动向。”片刻之后,夫人又问,“你有什么头绪了吗?”
“梅特涅的想法我怎么可能知道?”卡尔大公反问,“前两天还有人过来跟我打听特蕾莎的事情,被我强硬地回绝了。”
最初特蕾莎消失的时候,社交界并没有太在意,人们纷纷猜测她可能受不了被未婚夫抛弃的打击,一时躲了起来;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特蕾莎公主迟迟不现身于人前,而莱希施泰特公爵公爵则搞出了一个又一个大新闻,人们开始纷纷产生了怀疑,“特蕾莎公主殿下已经离开奥地利,追随在未婚夫身边”的传言也不胫而走,传遍了各个沙龙和客厅——
虽然大公夫妇还是在坚持女儿只是出国旅行散心的说辞,但是已经起了疑心的人们却越来越不相信了——毕竟,无论在任何欧洲国家的首都或名胜地,都没有传来有关于公主殿下的消息,哪怕是秘密旅行,她和她身边的随从也不可能完全毫无声息啊。
现在很明显,这个消息眼看就要瞒不过去了。
“现在的人真是无聊,老想着刺探别人家的事情!当初他们笑话特蕾莎时,那种喋喋不休幸灾乐祸的样子真是让人讨厌。”夫人有些恼怒,然后她又皱紧了眉头,“既然这样,要不我们干脆就把事情都挑明了吧?反正也瞒不过去了。”
卡尔大公看着夫人,被她的大胆所震惊。
“怎么挑明?”他低声问。
“就把事实说出来就得了——她因为挂念未婚夫的安危,所以执意要求前去陪伴,我们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夫人回答,然后又反问丈夫,“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可以说的,难道她嫁给殿下让我们丢脸吗?”
“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卡尔大公忍不住苦笑了起来。“这不是一个私人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如果我承认了特蕾莎已经在他的身边,那么我该怎么让人相信我是被迫的、而不是我在幕后指使了这一切?甚至还会有人怀疑连他的出逃都是我故意安排的!”
“相信这么耸人听闻的阴谋的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瓜,你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夫人大怒。
“很不幸……政府里面这两种人都不缺,这些庸庸碌碌的蠢材唯独在这种地方上却充满了想象力。”卡尔大公耸了耸肩,“所以,承认这一切很简单,但承受一切后果就没那么容易了。”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夫人有些不安地问,“难道我们要继续强行装作完全无关吗?就算这样也不是办法吧……毕竟特蕾莎的事情迟早还是要暴露于世人面前的,难道她还能用假名结婚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要有技巧地向世人宣告真相。”卡尔大公摇了摇头,然后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首先我会向梅特涅提出要求,让他澄清帝国是否有意剥夺莱希施泰特公爵的头衔,以及宫廷是否取消两方的婚约,如果梅特涅承认帝国政府无此打算,那么无异于公开承认婚约确实有效,那时候我顺口再提出特蕾莎想要前去探望未婚夫,用他来堵住世人的嘴。”
“如果他这么说那当然最好,但如果他直接说婚约已经无效呢?”夫人还是有些担心。
“那皇帝陛下就要掂量一下皇室的名誉何去何从了。”大公摊了摊手,“那样的话,我就直接面见陛下,告诉他特蕾莎重视名誉,她决不允许自己被如此对待,所以她坚持履行婚约;而我还会告诉他,我之所以蒙受这等耻辱,是路易莎和梅特涅的责任——毕竟是他们两个之前极力撺掇我,所以才让我下定决心接纳那个混小子当女婿。所以,我坚决要求他们向我和特蕾莎道歉。”
夫人听得睁大了眼睛。
她当然知道,这么做就无异于跟宫廷摊牌了,皇帝陛下要么让步,要么就得拿出最强硬的措施来回应。
哪怕身为御弟,这样做似乎也显得有些大胆。
“真的要这么做吗?”这下倒是轮到她迟疑不决了,“要不我们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也许我们还可以拖时间,但到最后,摊牌也许是无可避免的。”卡尔大公叹了口气,“别担心,哪怕是最坏的情况,我也不信真的还有人敢于下令逮捕我。”
虽然表面上说得危险,但是其实他心里已经有数了——这些天来他一直都在暗中观察宫廷和政府的态度,揣摩皇帝和梅特涅的想法。
他不知道这对君臣心里到底有什么打算,但是从帝国政府这么久了还没有任何动作,很明显就可以看出来他们并没有打算同莱希施泰特公爵断绝一切关系。
而且,苏菲公主重新出现在公众视线当中,也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有被愤怒冲昏理智,反而在力图修补已经造成的损失。
所以只要自己摊牌,那么梅特涅也将不得不表态,让原本已经脱轨的婚事重新回到‘正常’的轨道当中。
特蕾莎的任性举动,固然给自己带来了麻烦,但是同样也让皇帝陛下和梅特涅无可逃避——过得不久,整个欧洲都会知道特蕾莎就在那个少年人身边,难道他们能够视而不见吗?
他们和自己一样拖不起,所以在最后关头,他们也必须给出一个答案,让大家体面收场。
要么承认已经发生的事实,要么和自己彻底闹翻,他相信帝国首相会做出合理的选择。
看着丈夫从容自若的样子,大公夫人也渐渐地放下了心来。
看来大公其实表面上什么都不说,但是心里已经把所有问题都考虑过一遍了。
他确实已经做到父亲所能做的极限了,无论是任何人都无法指责他什么。
“我亲爱的,我们永远站在一边,无论要面对什么。”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对丈夫说,“不管陛下和梅特涅有什么盘算,总而言之,特蕾莎的婚事,已经不容他们再质疑了,我们不需要他们的祝福,但至少他们应该承认他们自己之前的选择——我们不能把各自的名誉当成儿戏不是吗?”
“相信我,梅特涅现在只会比我们更加焦头烂额。”卡尔大公的嘴角,突然浮现出了一抹冷笑,然后他低声说,“俄罗斯帝国发兵向土耳其进军,已经成为即将到来而且不可避免的现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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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帝国发兵向土耳其进军,已经成为即将到来而且不可避免的现实了。”
在维也纳的首相官邸当中,弗雷德里希-根茨先生以同样的口吻,郑重地向自己的恩主梅特涅郑重宣告。“首相阁下,我们确实应该考虑如何面对这个现实了。”
梅特涅脸色铁青,皱紧眉头看着窗外。
“沙皇过于年轻气盛了,甚至不愿意先派员参加一次国际会议,再做出决定!”片刻之后,他长叹了口气,“国际协调原则明明是最有利于他的地基,他却自己欢天喜地地踹上了一脚!”
“也许他就是不想让国际会议来决定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所以才故意先行动手,想要造成既成事实再说。”弗雷德里希-根茨回答。“这样的话,未来谈判的时候他就能够占有某种优势地位。”
“他确实在耍这种小聪明,但是过往的经验告诉我,耍弄这种小聪明的人从来都不会得到什么好处。”梅特涅冷冷地回答,“他不明白他这么做或许可以得逞于一时,但是对他自己和他的帝国,长远来看都没有什么好处。”
“恕我直言,您在这里指责他,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弗雷德里希-根茨小声说。“您应该考虑下怎么应对。”
“怎么应对……”梅特涅的眉头皱得更加厉害了。
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明天我召见俄国大使,让他澄清一下流言,告诉我沙皇到底作何决定——如果他躲躲闪闪,那么我就强硬地要求沙皇政府给出一个解释。”
“那如果他直接就跟您和盘托出沙皇的打算、并且不想改变主意呢?”弗雷德里希-根茨反问。
“如果是那种情况的话,我就不得不告诉他,我国皇帝陛下绝不欢迎这项举动,并且保留接下来和其他国家采取共同立场的权利。”梅特涅一字一句地回答。
在充满了各种花哨辞令的外交世界当中,这句话的分量确实已经足够重大了。
“如果俄国人统治了君士坦丁堡,对我们来说就是不折不扣的灾难,因为那意味着我们的出海口已经完全暴露在了他们的舰队炮口之下。”接着,梅特涅小声回答,“所以这个灾难性结果无论如何都不能发生,我相信伦敦和巴黎也会秉持和我们相同的意见。”
“可是如果沙皇一意孤行的话,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弗雷德里希-根茨再度追问。
这个问题确实直指核心。
全面开战吗?这不可能。
奥地利帝国和俄罗斯帝国接壤,如果真的爆发战争,那么奥地利帝国就将首当其冲,这就是无法想象的灾难。
而且,梅特涅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在维也纳会议所缔造了欧洲均势体系,他当然倾向于维持现状,而不是又点燃一场大国间的战火,让自己辛辛苦苦建成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沙皇的借口是帮助希腊东正教徒争取自由与独立。”良久之后,梅特涅给出了回答,“如果希腊人在他彻底胜利之前做到了这一点,那么他的借口自然也就消失于无形了——接着,我们和英法一起施压,让沙皇清醒下来。”
“哪怕这意味着欧洲国境线发生变动,一个新的国家出现在地图上。”弗雷德里希-根茨明白了过来。
“我们在1815年维也纳会议上达成的伟大共识,是保卫最珍贵的正统主义,是保卫欧洲各大国的均势,这些是维持欧洲现有和平局面的宝贵资产;但我们拥护正统主义,绝对不是为了维护每一条边境线的合理性,尤其是异教徒国家的合理性。”梅特涅慨然回答,“如果他们证明他们配得上独立,那就让我们祝贺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