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您如此风华正茂,我衷心相信,在远离这一切纷争之后,您可以过得很好,而您腹中的这个孩子,也将成为您余生的一大慰藉。夫人,好好考虑我的话吧。”
艾格隆的话,可谓是慷慨激昂,鞭辟入里,唯一奇怪的是,这话居然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劝自己的政敌不要寻短见,勇敢地面对人生,这姑且还算是“权宜之计”,但是劝她不必再考虑夫家的感受,对比之下,讽刺效果简直拉满。
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好像也没比她丈夫活着的时候好多少。
不过,经过他的劝说之后,卡洛琳公主,开始渐渐地恢复理智。
在最初确定自己怀孕的时候,她的精神饱受冲击,害怕这一切被世人知道,因此身败名裂。
但在本质上,她的恐惧并非源自于对自己所作所为的羞愧。
说到底,作为法兰西曾经最顶尖的贵妇人,又是一个寡妇,她就算真的找乐子,那又怎么了?她身边的那些贵妇人们,又有哪个没做过类似的事?
不过,偷情是可以抵赖的,只要自己不松口,那谁也没办法指责;但怀了孕,那就有了最明显的证据,因而无从抵赖了。
她所害怕的,只是此事传出去之后,让已经风雨飘摇的王室声名扫地,甚至可能被迫要跟自己的儿子决裂。
如果失去儿子的敬爱,不仅仅是亲情上的损失,更意味着她唯一的政治资本也丢光了,她今后不可能再拥有保王党内的政治地位了。
对政治死亡的恐惧,压过了一切,甚至让她恨不得就此死去。
不过,这也只是片刻的情绪激动而已,当她心中最初的恐惧和激动渐渐消褪之后,那种寻死觅活的冲动也就渐渐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又是对生命的眷恋。
自古富贵人家的孩子就很惜命,毕竟他们拥有过的、享受过的实在太多,生命对他们来说是无限精彩的体验。
而卡洛琳就更加如此了,她生而为公主,从小锦衣玉食,长大了又嫁给王子,甚至还有可能成为未来的王太后,在宫廷当中备受敬仰,享受了人间一切富贵奢华……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下定决心去死呢?
一旦赴死的激情消失,对生的眷恋就重新占了上风,同时,理智慢慢地回归了她的头脑,她又开始用政治人物的本能,来权衡利弊了。
她当然知道,这个波拿巴小子肯定没安好心,他要拿自己的“秽闻”来当笑料,动摇法兰西国民对波旁王家仅剩的尊敬;但反过来说,这也意味着,他确实希望自己能够配合。
而且,从他的承诺来看,只要这一场风波结束,他不会再关押自己,那么自己就不用在牢狱当中渐渐老去,而是可以重新得到自由的生活。
在冒险潜入法国之前,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但是当真正面对生死关头,并且还有时间冷静思考之后,她最终还是面对了心中对生的眷恋。
如果没有怀孕这件事,她其实会选择顽抗到底——那就是竭力保住自己的尊严,在面对波拿巴皇帝、面对审判自己的法庭时,慷慨激昂地为自己辩护,痛斥伪帝和僭主以及他的那些走狗们,想方设法扮演一个“宁折不弯”的、波旁王室的孤高守卫者的形象。
但是这个选择,已经随着突然的怀孕而彻底消失了。
那么,现在自己的选择,就只剩下两个了:
要么,在一切都曝光之前,想方设法地死去,成为一个“烈士”,为保王党人留下体面和号召力;要么,失去公公、儿子和保王党人的尊重,失去所有的政治影响力,但可以活着、自由地度过余生。
而且,一旦这么选择,她也并不是无处可去——她是两西西里王国的公主,大不了可以重新回去意大利生活,就算父母亲不接纳自己,她手里还有足以度过余生的资财。
虽然名声丧尽,但至少也可以好好地活下来,也许甚至还能重新组建一个家庭,过上和过去毫无关系的生活。
怎么选?
一个小时前的她肯定要选前者,但是激情的冲动消失、重新开始利弊权衡之后,她经过短暂的思考,最终得出了结论,她还不想死。
“您说会允许我离开,这是真的吗?我又该怎么相信您?”于是,在沉默了许久之后,她低声问艾格隆。
这个问题,也无异于就是向艾格隆暗示,她松口了。
艾格隆当然听得出来这种暗示,所以他的心里顿时就大喜。
“殿下,您是个聪明人,我也是,所以我也就没有必要说一些可笑的蠢话来敷衍您了。我把话说得直白一点:您这么一闹,波旁王室自然名声扫地,而您也等于失去了一切利用价值,对于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贵妇人,我囚禁了又有什么用呢?平白无故只是让我背负恶名罢了,我从不做无意义的事情。
而且,虽然您肯定不喜欢我,但您肯定也听说过,我这个人一向言出必行,我以我的家族名誉起誓,只要您合作,那事情结束之后我就放您走,而且以后只要您不再和我为敌,那我也绝不为难您。”
看到艾格隆以家族名誉起誓,夫人就更加定下了心来。
毕竟,在这方面他的名声倒是不错。
不过,看到艾格隆如此开心,她的心里自然也有着难以抑制的怨恨和愤怒。
哪怕心里已经倾向于合作(其实就是屈服),她还是想要为自己找回一点点颜面来。
“您是说,在这之后,您希望抛下亡夫,另寻新欢,重组家庭,在另外一个和法兰西毫不沾边的地方度过余生……就跟您的母亲路易莎公主一样,对吗?”她一边问,一边挑衅性地看着艾格隆。
而她的讥刺,立刻就产生了效果。
艾格隆的眼睛顿时迸射出了寒光,这一瞬间,他怒不可遏,几乎想要一拳锤爆面前这个可恶的女人。
真的怒不可遏。
而最让人愤怒的是,这是真的。
因为他母亲真的做过了一次。
甚至更过分,早在1821年拿破仑死去之前,他的母亲就已经在奥地利和奈佩格伯爵同居在一起了,并且怀上了孩子,只有等到拿破仑死讯传来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然后顺理成章地和伯爵结婚。
作为美泉宫里那个形同囚徒的孩子,他对这一切都只能默默接受。
这些事,在这十几年当中,作为“皇室八卦”,早已经传遍了欧洲所有的宫廷甚至民间,但随着他走上帝位,还没有哪个人敢于对他当面提起过。
而现在,一个俘虏,一个阶下囚,一个已经注定声名丧尽的女人,居然当面揭了他的疮疤。
可恶的女人,我一定要让你受尽人间一切屈辱和痛苦,甚至死亡都会是一种奢侈!
一瞬间,愤怒的艾格隆几乎就要这么干了。
但是,在又过了一个瞬间之后,他的愤怒又猝然消退,转而变成了一种深沉的郁闷。
你在生气什么?生气她说出了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情吗?生气她说出了别人不敢说的事实?你躲避事实,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你能够改变所有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吗?他扪心自问。
自己如果在这个女人面前暴跳如雷,那反而是让她看了笑话。
他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
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说出“对,我希望您做一样的事”这句话来。
面对童年开始积累的心理创伤,他迈不过那个坎。
卡洛琳看到他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心里有了一种报复的快乐,但是她也不想再刺激艾格隆,所以,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对视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艾格隆轻轻地叹了口气。
“无疑,夫人,您确实戳中了我的心,让我怒不可遏。不过,此时此刻,让我们作为两个成年人来面对彼此各自的现实吧。
您必须承认,您现在已经输掉了自己的所有筹码,只能在“死去”和“离场”之间做出选择,我并没有觉得自己亏欠了您,在两个政治家族的搏斗当中,谁也不会欠谁的,胜利就代表着正义!所以,别指望我因此而内疚。
而假设您选择离场,去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那我当然最乐意看到了,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您就要再走我母亲的路。”
说到这里,艾格隆苦笑了起来,“您看得出来,即使到今天,我也未曾原谅过我的母亲,我怨恨她对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我恨她并不是恨她寻找情人,或者抛弃了皇后的身份改嫁,在我看来那都是她的人生自由,我恨她,是因为她把我当成了不堪回首的人生阶段的象征,因而为了迎接自己的新生活,她故意疏远了我!一位母亲,疏远自己的儿子,对他不闻不问,甚至还暗藏嫌弃,难道儿子不能反过来恨她吗?”
说到这里,艾格隆的心情变得逐渐激动,声音也变得更加刺耳了起来,“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虽然她嫁到法兰西来确实蒙受过屈辱,可是皇后的尊位难道还不足以让她满意吗?即使不能,那我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就要被她嫌弃和疏远呢?有必要做得这么不留余地吗?难道离开了法国我就没资格好好当她儿子了吗?
我不仅仅怨恨过,我还等待过,在我童年的几乎每一天,我都等着某天她突然走到我的面前,然后和颜悦色地看着我,对我说‘抱歉,儿子,妈妈对不住你,但是妈妈也是受害者……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接下来咱们好好共处吧’,真的,仅仅需要说这么一句就够了,可是我等了十几年,这一句话却从没有等到过,这就是哈布斯堡长公主为她长子所做的一切!
没错,我是一个迷恋权力的怪物,因为就是权力造就了我,也是权力几乎毁灭了我,也只有权力才能让我夺回我想要的一切,弥补我所有的缺憾……我是为成为皇帝而生的,我人生迄今为止的经历也只告诉我一件事——没有权力,一个人哪怕曾经拥有一切,那也什么都不是!”
在以冲动和冷漠兼具的激情,说出了这番独白之后,艾格隆转过了视线,重新看向了夫人。
“夫人,您把您自己和我母亲相比,虽然这是为了故意气我,但我无法否认,其中也确实具有相似之处,您正走在自己人生的岔路当中,历史正在造就另外一个路易莎,而接下来也许历史就会造就出另外一个我……”
被艾格隆这么一说,原本还暗自得意的卡洛琳顿时也面色惨白起来。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未来提到自己的时候,可能也会是这么一副恨意满满的样子来。
也许她将会成为他人生当中无法提及的伤疤了。
一想到这里,她顿时也心如刀绞起来。
“您想到了?既然想到了,那其实还不晚。”艾格隆微微一笑,然后语气也变得温和了起来,“我从没有见过亨利,不过我想,我们的经历既然如此相通,那么我们的想法自然也会相通,即使现在有人会唾骂您,但那个孩子在长大之后,他会懂得事理,也会知道您的所作所为,并不比自己的父亲过分,而那时候,他不会因为这些事憎恨您的;但是,如果您既让他颜面无光,接下来对他不闻不问,那么这种怨恨恐怕就无法消除了,到时候等他长大成人……你们就再无和解之日了。所以,我建议您,在获得自由之后,想办法联系到他,然后向他好好道歉吧。虽然您注定不可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但至少您还可以通过定期的通信联系,给予他母亲的温情,这样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夫人安静地听着,这一次没有再出言嘲讽,“真没想到,您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以皇帝之尊,关心自己死敌们的精神健康,听上去实在有点骇人听闻,就连艾格隆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皇帝就是可以任性的。
反正,对这些已经没有威胁的“败犬”,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我说这些只是为了让我自己开心而已,您不必介意。或者,您也可以理解为,这是我在略施小计,想要让波旁王家在未来,内部继续纷争不休……随便您怎么理解吧。”艾格隆冷笑着耸了耸肩,然后又注视着夫人,“那么夫人,您怎么选择呢?”
这一次,夫人只是低头沉思了片刻,然后又长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那我就接受这一切吧……不然我还能怎么选呢?不过,我再怎么样也是个公主,也是王妃,是太阳王的后人,所以我要求您绝不能把我当作对公众的展示品,我要安静地生下我的孩子。”
“这一点宽容我倒还是做得到的。”艾格隆轻轻点头,答应了对方的要求。
接着,仿佛是刚刚认识的朋友一样,他拿起了夫人的右手,然后轻轻地在她的手背上亲吻了一下,以此来作为告别。“那么,祝您往后的余生可以尽量快乐地度过,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