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正当艾格隆在和苏菲偷偷相会、抵死缠绵的时候,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在金碧辉煌的寝宫里,刚刚来到法国的亨利埃塔夫人,也正在语重心长和自己的女儿特蕾莎私聊着。
这么久没有见到女儿,夫人自然极为想念,但是比起“想念”来,她此刻更加担心女儿的精神状态。
知女莫若母,虽然刚才她受到了女儿和女婿的热情欢迎,而且这对小夫妻在外人面前也显得恩爱热情,完全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但是夫人能够从女儿的神情当中,感受到了些许的郁闷,甚至抑郁。
这其中的原因,母亲自然也能够猜到一二。
而为了维护女儿女婿之间的感情,夫人也希望能够帮助女儿排忧解难。
在艾格隆离开之后,亨利埃塔夫人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女儿,目光既慈祥又忧虑,而特蕾莎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于是只低着头,闷闷地一句话都不说,等待着母亲开口。
“我的女儿……你为什么不开心呀?”沉默了片刻之后,夫人终于开口询问了,“难道你觉得妈妈过来是打搅你了吗?”
“怎么会呢?妈妈……您来这儿看我,对我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特蕾莎连忙摇头否认,“事实上,您是在为我沉闷的生活带来久违的乐趣了。”
“怎么回事,难道当了皇后你还觉得闷吗?”夫人立刻追问,“那天底下恐怕就没什么日子你过得下去了……”
“当了皇后也并不意味着可以万事如意啊,妈妈。”特蕾莎幽幽地回答,“倒不如说,到了这个位置上,还必须更得被各种事情所束缚。不骗您,有时候我真的怀恋我在你们身边的日子,那么无拘无束,又无忧无虑……甚至做梦都梦到过自己回到了那里。”
“唉,我又何尝不是呢?谁不怀恋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呢?”夫人也叹了口气,“可是,我们都不可能停留在那个年纪,我们会离开家,然后来到一个新的家中,然后成为母亲,为操持家业而费心劳力……我是如此,你也是如此,只不过你需要操持的家业比我大得多而已,但本质上,还不是一回事嘛?”
母亲的安慰,特蕾莎只是回以淡然的苦笑。
毕竟,她根本就不会在意“为了操持家业而费心劳力”,恰恰相反,只要能够为了自己的爱、自己的家庭做出牺牲,哪怕再大的牺牲她也非常乐意——但问题是,她精神上的痛苦,根本就不是来源于这里。
对于真正的原因,夫人当然明白,只是现在为了避免这么早刺激到女儿,她只能选择迂回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试图在尽量心平气和的情况下,和女儿搭上线。
“其实,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你现在都已经是足够煊赫耀眼了,你是一国之母,而且还不是那种摆设,你的丈夫允许你拥有权柄,不光你掌管着宫廷的资产,甚至就连政府的事务你也可以过问,这种事在历代来说都是非常罕见的。”母亲尽量选择措辞,抚慰着女儿,“我知道,你并不以此为乐,你只是把它视作家庭事务,但是你也得承认,就客观上来说,他确实对你很好,比……比我们所见的绝大多数君王要好。”
夫人这倒不是虚言,因为在欧洲各国的王室当中,君主夫妇不和、貌合神离甚至长期分居的都大有人在,伟大的腓特烈大帝和自己的王后彼此厌恶,常年分居,以至于终身无后;亚历山大沙皇也和皇后貌合神离,彼此都有情妇和情夫,皇帝生下了接近两位数的私生子女,而皇后则生下了两个夭折的私生女……和这些刻薄寡恩的君王们相比,艾格隆夫妇反倒已经算是“和谐”了,皇帝虽然有不少风流韵事,但从来不允许任何人冒犯特蕾莎的权柄,甚至出于“补偿心理”,反而还不断增加特蕾莎手中的权威,允许甚至鼓励她参与到政事当中,苏菲之前酸溜溜地说特蕾莎是此刻世界上权力最大的女人,这反倒不是虚言。
母亲的话,让特蕾莎心里顿时百味杂陈。
她不是不懂“现实”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明白无数人羡慕她手中已经拥有的东西——但是,这反倒是更加加重了她心中的委屈。
“妈妈,您这么说,那难道在您眼里,我也是个不识时务不知好歹的傻瓜吗?”她忍不住心酸地看着夫人,“没错,我确实有着这些令人艳羡的东西,可是我从没有恳求过它啊!我渴求的是和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然后共同经营一个家庭,相亲相爱开枝散叶。呵,世人恐怕都会以为我在金子里游泳却还不知足,但谁又能够想象到,我所求的就是这么平凡的东西呢?我反倒是觉得,当初殿下要是不走留在奥地利,和我一起留在您的庄园旁边,我们一家其乐融融,会更加幸福得多……”
特蕾莎越说越是委屈,最后只能黯然低下头来。
“孩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当然懂你的想法,我甚至见识过你那种炽烈到不顾一切的爱——我可以向所有人作证,你爱上他的时候根本没有觊觎过皇后的头衔。可是……”夫人说到这里,突然又话锋一转,“可是,既然你选了他,那就注定没法再得到普通人的平凡幸福了。这就是你的选择啊!当初他跑了以后,我和父亲都劝过你,可是你呢?你完全没有半点退缩,你坚持一定要完婚!可是,这一切不是明摆着的吗?他跑了就是为了去当皇帝的,你选了他就意味着要么嫁给一个皇帝要么嫁给一个政治犯,无论哪一种都不会实现你想要的隐居乡间的幸福……然后,你依然还是坚持了初衷,那就自己就把这条路给断了!
现在,他心愿达成,成了皇帝,那所有人就只能以皇帝的标准来要求他了,你哪怕再怎么心有不甘,我们也只能接受现实。你不能一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爱人,一边又责备他不按你设想的方式生活——在这一点上,他不是从来都没有隐瞒过你吗?他就是要去当皇帝的啊?你想要一个专情而又没有野心的他,那一开始你不就是找错人了吗?”
母亲的诘问,虽然语气轻柔和缓,但还是像凿子一样,一句句地捶打在了特蕾莎的心中,让她本就郁结的心情更加难受。
但更难受的是,她还难以反驳,因为母亲的话,在世人看来就是“正论”——尽管她心里还是不服气。
“怎么,难道你后悔了吗?可现在就算后悔也晚了啊。”夫人看了一眼女儿,又补了一句。
而这句看似不经意的话,却终于点燃了特蕾莎心中的怒气,她忍不住抬起头来,瞪了母亲一眼,“妈妈,我怎么可能后悔呢!我……我爱着殿下,无论是在那时候还是现在!我以他为骄傲,更以自己为他所做的一切而骄傲!我从未想象过要和他分开,哪怕做梦回到家乡时也是和他一起的。您不要妄自揣测我好吗?我不容许您这样贬损我!”
夫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女儿发脾气的样子。
从女儿如此激动的样子来看,她知道,这都是女儿的心里话。
既然如此,她也心里有数了。
“我可怜的女儿……”她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当初也是这样伤我们心的,现在,看来虽然你已经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但你本质上倒还是没变啊。”
还没有等特蕾莎回话,夫人又继续说了下去,“你看似谦逊,哪怕面对阶级比你低的人都很和善,但这种谦逊,只是因为你想要的东西很少,对于那些你根本不在意的东西,你可以比所有人都大度。可是,在你在乎的事情上,你非常固执和任性,甚至比你的父亲还要执拗。”
说到这儿,夫人轻轻地摊了摊手,显示出自己的无奈,“这原本不是缺点,甚至这种‘认真’还是你可爱的地方,但是,到了现在,你这种固执就未免有些用错地方了。他是皇帝,你是皇后,这已经是不可更改的现实,既然如此,那么世人只会用皇帝的标准来要求他。你对他像个皇帝那样任性妄为而心有不甘,可是这个皇帝不就是你自己不顾一切选的吗?既然你已经选了,那你就该接受你选择的一切。哪怕你生下来就是个公主,你也没办法真正做到心想事成,总会有些事情不会让你称心如意,上帝就是这样安排人间的,我们也只能接受这一点,不是吗?”
“那他也可以不再是皇帝……”特蕾莎小声回答。
“孩子,你在说什么傻话?”夫人哭笑不得,“他爱皇位甚至超过爱自己的生命,你难道想要他的命吗?”
特蕾莎也知道自己只是在强辩,所以只能无奈地低下头来。
她也知道,她的“不甘心”,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注定就是“贪心”。
就连母亲都无法理解我吗……
“所以您千里迢迢地跑过来,不是为了看望我,反而是为了训斥我吗?”她只能小声抱怨。“明明我才是受害者啊,难道我还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够好吗?”
“傻孩子,不好好先训斥你,我又哪有立场训斥他呢?”夫人又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夫妻间的事情,越较真越会出麻烦,只有和稀泥把事情大事化小,才能够维护住你们彼此的感情。事情变简单一点不好吗?他有错,犯了糊涂,你也有错,然后两个人互相体谅,互相让步,不就好相处了吗?毕竟你们接下来还要一起生活好几十年的,总不能把一些抱怨说个几十年吧?”
说完之后,她一反刚才的严肃,又以母亲的慈爱,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脸颊,“我不会指责你的任性,因为你现在还是不成熟,你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你现在都没有20岁……你心里终究还有从小培养的浪漫理想,哪怕皇后的头衔、难以计数的金钱,都难以浇灭你骨子里的浪漫,这既是你的劫难,也是你的可贵之处,总之,妈妈一如既往地爱你,妈妈也会拼尽全力支持你的。”
母亲的慈爱,让特蕾莎刚才因为争吵而产生的愤怒,顿时烟消云散,一瞬间的感动,让她情难自已地扑在母亲的怀中,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哭出来。
“妈妈,难道我就做得这么糟糕吗?难道我的体谅、我的让步还不够吗?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已经这么努力了,却换来这些?难道我就不值得被体谅一下吗?”她哽咽着诘问妈妈,但更像是在问自己。
她的郁闷和痛苦,来自于丈夫长期以来的不体谅,这种不体谅不光光是来自于他的沾花惹草,更是来自于他一次次地折损她的尊严——对她来说,后者还要更加难受一些。
夫人一边抚摸着女儿的后背以此来安抚她,一边陷入到了沉思当中。
接着,她又重新开口发问了。
“特蕾莎,我再问你几个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地回答我。”
“嗯。”在她怀中的特蕾莎,闷声闷气地回答。
“你给我们写的信,总是报喜不报忧,要么语焉不详……所以事情到底如何我还不太清楚。你先告诉我,他沾花惹草的事情多吗?有没有到处留情?”夫人低声问。
“就我所知,除了艾格妮丝小姐和夏奈尔小姐之外,就没有其他绯闻了。”特蕾莎小声回答,然后,她闷闷地补充了一句,“除了那个人之外。”
“那就好……”夫人并没有显得很生气,反倒是松了口气的样子,“看来他还算是节制。如果他真的荤腥不忌,到处沾花惹草,那么名声败坏还在其次,万一染上了什么花柳病,那可就让你们两个遭罪了……”
这年代,由于上流社会的浪荡习气,因此王公贵族们染上花柳病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比如曾经年少英俊的路易十五,就是因为染上了梅毒结果皮肤溃烂,不得不戴着假发遮羞——夫人的担忧自然也是十分现实的。
看到妈妈居然说出“没有染病就是胜利”,特蕾莎虽然听了觉得很不舒服,但是她心里也知道这确实就是“现实”,所以她也只能低着头,以此来无声地做出抵制。
“看样子,你最恼恨的,其实还是你说的那个人咯?”在片刻的盘算之后,夫人再问。
而这一点,特蕾莎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