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奥地利不需要意大利的统一者,你们也永远不需要!”
梅特涅首相,用一句振聋发聩的结尾,结束了自己的演说。
而他的听众法国人,既没有完全的认同,也并没有反感的骚动,只是互相对视了几眼,然后又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梅特涅。
这种怀疑,事出有因。
从远的方面来说,自从1494年查理八世命令法军开进意大利,然后和哈布斯堡帝国的马克西米利安皇帝开战算起,法兰西和奥地利已经围绕着意大利,前前后后进行了长达300多年的角力,在这种看似永恒的斗争当中,法兰西人对奥地利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也随之建立,有许多人坚定认为,奥地利占据意大利就是法国的大敌;
从近的方面来说,众所周知,拿破仑皇帝就是在意大利崛起的,1796年,他带着自己衣衫褴褛的军团越过阿尔卑斯山脉冲进了意大利,从此开创了他一生当中最辉煌的篇章。
而在成为皇帝之后,他刻意地创造了一个意大利王国(当然统治区域限于北意大利),然后自己加冕为国王,让自己的养子欧仁亲王在这里担任总督,让波拿巴家族也成为了意大利的王族。
虽然皇帝的事业随着1815年的战败而彻底灰飞烟灭,但是在场的帝国“遗老”们,还是很难忘记二十多年前波拿巴家族缔造的“意大利王国”。
就连波拿巴家族成员们,也同样对意大利念念不忘。
正是因为这种“意大利情节”,所以在原本的历史线上,拿破仑三世在瑞士跟着妈妈一起成年之后,一出道进入欧洲政治场上,不是在法国造反,而是跟着哥哥跑到意大利参加烧炭党暴乱,试图在意大利投机政治搞出一番大事业。
然而,兄弟两个的努力却在奥地利人的镇压之下化为了黄粱一梦,最后哥哥不幸染病身亡,他则不得不逃离意大利,成为了一个颠沛流离的流亡者。
恐怕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心中充满了对奥地利人的憎恨。
对意大利的好感和对奥地利的憎恨叠加在了一起,就让他成为了萨伏伊王室最坚定的赞助者,他一上台就通过各种方式援助撒丁王国,并且故意刺激奥地利,想要寻找打垮哈布斯堡皇帝的机会。
在1856年克里米亚战争结束后,已经腾出手来的拿破仑三世更加急切,而这时候,萨伏伊王室的伊曼纽尔国王和加富尔首相,也急不可待地希望挑战奥地利,加速意大利的统一,于是两边一拍即合。
于是,得到了幕后怂恿的撒丁王国不断在边境集结军队挑衅奥地利,而当时奥地利年轻的皇帝弗朗茨约瑟夫在这种外交压力下,不顾一切有可能的外交压力(他刚刚和沙皇闹翻),毅然决定要用武力去征讨可恶的萨伏伊王室,以此来重塑帝国摇摇欲坠的威望。
有意思的是,在开战之前,弗朗茨约瑟夫皇帝曾经拜访过当时已经失势下野、隐居乡间庄园的梅特涅,而梅特涅此时已经病重接近临终,但是他还是努力告诫皇帝不要对萨伏伊王室开战,因为这极有可能暴露奥地利自己的弱点、同时引发法国的波拿巴皇帝下场支援,最终会让王朝陷入到巨大危机当中,导致皇帝在意大利的统治就此崩塌。
可惜,还不到30岁的青年皇帝血气方刚,已经热血上头的他没有把梅特涅的劝告当回事,他还是对撒丁王国宣了战,而拿三也真的履行了承诺,调集大军冲过了法国和撒丁之间的边境线,并且带领联军击败了奥地利,最终让奥地利承受了惨重的代价——帝国最富庶的伦巴底省份,就此被迫割让给了撒丁。
梅特涅的预言成真了。
但是梅特涅还有另外一个预言:帮助撒丁王国促进意大利的统一,将是波拿巴皇帝犯下的大蠢事,也将是法国政治上的灾难,它将最终失去自己在地中海世界的影响力。
这个预言,最终在1870年撒丁王国趁着法国在普法战争战败的机会吞并法国保护的教皇领,化作了现实。
总而言之,法兰西和奥地利这对老冤家,通过同归于尽的方式,共同促成了萨伏伊王室统一意大利的大业——而这种大业,本来是局促一隅的萨伏伊王室不可能完成的,至少不可能在短短十年就宣告完成,它根本就没有能耐靠自己打败奥地利或者法国。
可以说,意大利真正的国父在巴黎。
当然,在场的法国人们,都不可能看得到远在几十年之外的未来,他们只是出于自古以来对奥地利的敌意,以及波拿巴家族的传统判断,天然倾向于亲意大利一边。
哪怕梅特涅口若悬河而且说得好像确实有道理,但是他们却本能地不愿意赞同。
如果按照正常逻辑发展下去的话,历史可能会因为自己沉重惯性把一切拖回原有的轨迹,不过,好在这一次,时间线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变量——一位哈布斯堡公主生下的波拿巴皇帝,登上了法兰西帝国的皇位。
艾格隆知道未来的“历史教训”,所以他完全认同梅特涅所持有的观点,他知道波拿巴家族给萨伏伊王室再多的援助,也注定是鸡飞蛋打,所以绝对不能与虎谋皮。
最重要的是,他对哈布斯堡家族,并没有普通法国人那种根深蒂固的敌意,他从小生长在奥地利,虽然并不愉快,但至少安全长大还接受了对于皇室成员来说一切必要的教育,他的母亲路易莎甚至现在还是帕尔马这个小公国的君主,他没有兴趣为了意大利的民族统一事业浪费自己的精力。
哪怕从个人情感角度而言,他对意大利也并没有什么好感。
对于艾格隆来说,保持意大利已经持续了千百年的分裂状态是最符合自身利益的做法,只有一个四分五裂的意大利,才能够让法兰西帝国拥有安定的南方边界,以及可以持续不断地从意大利榨取财富和资源。
就算为了扩张波拿巴家族的利益,对他来说让自己的某个子孙在这些小国当中挑选一两个担任君主(比如母亲未来会留下的帕尔马),比创造一个统一的的意大利要强得多,尤其是这个意大利王国还是为人做嫁衣,被萨伏伊家族摘桃子。
既然波拿巴家族已经无法得到整个意大利,那么就不应该让任何人得到它。
所以,艾格隆尽管表面上采取了亲萨伏伊王室的立场,但是在骨子里,他却站在梅特涅一边。
现在只是为了向梅特涅索取让步,所以他才采取不合作的态度而已,等到他觉得时机合适,那么他就会立刻翻脸无情,把萨伏伊家族抛在一边。
而他的意志,也早已经隐晦地传达给了巴萨诺公爵。
作为给波拿巴父子两代皇帝长期效劳的老外交家,巴萨诺公爵也同样明白了陛下在反复无常的摇摆当中所隐含的深意。
而不管他心里认同不认同陛下的想法,他的职责和义务,就是执行陛下的意志。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接着以略带讥讽的笑容看向了梅特涅。
“首相阁下,您涛涛不绝的演说,确实雄辩,确实引人入胜,以至于我都感到深有同感,可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话锋一转,“难道您忘了吗?当初不就是您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扶持萨伏伊王室,把我们法国人彻底挡在了亚平宁半岛之外,让我们远离了意大利;而现在,您又对我们口灿莲花,试图说服我们帮助您维持意大利的现状……尊敬先生,您难道不觉得,您对我们的期待有点太高了吗?不管我们认同不认同您的话,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我们又有任何理由做什么呢?”
巴萨诺公爵满怀嘲讽和愤懑的诘问,让一向口若悬河的梅特涅,一下子有些说不出话来。
确实,这事儿有点太尴尬了。
1815年的维也纳和会上,为了压制过于强大的法国,梅特涅煞费了苦心,他为此搞出了一系列的领土变动:法国北部的比利时地区交给荷兰王国;中部的莱茵兰交给普鲁士;南部则重点扶持撒丁王国,为此还把热那亚交给了它。
当时看上去这个安排可谓精妙,三个国家成为了反法第一线的排头兵,从上中下一起围堵法国。
然而到现在,仅仅才过去了十六年,他精心构筑的法国封锁线就莫名其妙地崩解了。
首先是比利时,发动了对荷兰的起义,然后英法两国暗中勾兑,最终居然得出共识让比利时自行独立成为一个王国,梅特涅对此虽然惊愕愤怒,但是面对英法两国的共识他却也无法抵制,只能予以了默认;
如果说北部藩篱是被“拆解”的话,那么南部就更加打脸了,原本的反法排头兵萨伏伊王室,神罗帝国最古老的王室家系之一,居然为了自己的野心,摇身一变准备成为意大利民族的代言人……如此厚颜无耻的换装play,让梅特涅不仅感到由衷的讽刺。
于是,顷刻之间,他的整个构思都已经崩溃了,而萨伏伊王室这个“回旋镖”已经成为了他一生中的巨大尴尬(当然,后来只会让他越来越尴尬,甚至1848年萨伏伊王室趁着维也纳爆发革命还对奥地利宣战,准备趁火打劫,可惜自己战力太差,轻松被打败)。
如果他要点脸的话,恐怕现在的他就已经要气疯了。
好在,他的一大优点就是善于唾面自干,接受任何难以忍受的现实。
既然现实已经发生了如此剧烈的变动,那么再生气也没有意义,只能根据现实情况,重新重组政策,哪怕与昔日的对手握手言和也无所谓。
而他现在就准备这么做。
“过去,围绕着我们两国伟大国家之前,确实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不愉快,或者说得直白一点,我们之间的争斗,造成了太多血流成河的灾难。而这种灾难,现在已经完全不合时宜了,难道您没有发现吗?法兰西和奥地利如果继续角力,在意大利无谓地消耗力量,那么最终只会造成两败俱伤的结果,然后便宜了其他所有心怀不轨的国家……历史上的教训已经太多了,现在我认为,我们应该彼此携手,这样才能够稳定住天主教世界的大局。”
“您当年如果这么说那就更好了。”巴萨诺公爵只是平静地回答。
梅特涅知道,对方这么不动声色的样子,其实就是等待自己出价,不过对此他倒是并不着急。
“最近,路易莎长公主殿下身体不大好,如果她能够前往法国,见到她的孙儿孙女,这肯定会让她大为欣慰,”他看似随口地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这种当然不是随口一言,而是在暗示,路易莎手里的帕尔马公国可以作为“奖励品”给波拿巴家族,让她去世之后,由某个孙子或者孙女继承。
目前的北意大利,除了伦巴底和威尼斯被帝国皇帝直辖直辖,摩德纳、托斯卡纳和帕尔马三个小公国也同样处于哈布斯堡皇室成员的统治之下,只要能够笼络住波拿巴皇帝,确保伦巴底和威尼斯的安定,那么从中拿出一点小小的筹码来交易,也不算什么大事。
况且,根据过去的协定,一旦路易莎公主死后,这个帕尔马公国就会返还给两西西里的波旁王家,反正要让出去,让给谁不都是一回事?
当然他搞了无数次这样的秘密谈判,深知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道理,反正现在并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危机,他慢慢地和法国皇帝勾兑也不迟。
现在,只要彼此之间留下“善意”,创造未来的合作空间就可以了。
他正好也可以等一等,利用“法奥接近”的消息,再去吊一吊其他国家的胃口,看看能不能搞出更好的交易筹码来。
所以,他现在甚至不想把话说死,故意只是用了模糊的暗示,为的就是未来万一有需要,可以原地不认账。
这条可恶的老狐狸!他的首鼠两端,巴萨诺公爵又怎么可能没看出来?所以他立刻在心里暗骂。
不过,公爵倒是没忘记,自家的陛下和首相也是这么对奥地利人玩花活的,毕竟大家彼此彼此,欧洲各国之间已经尔虞我诈了千百年,谁也并不比谁高尚一些。
“陛下当然非常欢迎长公主殿下来访我国,一尽天伦之乐——”于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立刻做出了回答,“不过,首相阁下,个人感情,是很难改变我们根据国家利益而决定的立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