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一切都托付给你了,你们一定要永结同心,互相尊重,千万不要嫌弃对方……我永远爱你们。”
瓦朗蒂娜听着如此用情至深的话,感动得简直无以复加,于是稀里哗啦地哭了出来,而她的哭声,也更加加深了此时房间里的悲戚气氛。
在旁边一直看着的特蕾莎,此时心里也颇为难受,但是作为主母,她还是强打起精神,然后止住了瓦朗蒂娜的哭声,然后拿起手绢轻轻擦拭了瓦朗蒂娜的眼泪。
接着,她又看向神父。
“神父,您放心吧,以后我也会照看好瓦朗蒂娜的。她在出嫁之前的这几年,会在宫廷当中学习艺术和家政,我跟您保证,当她成为您的儿媳时,她将是一个白璧无瑕的新娘……您固然一辈子孑然一身,但是他们两个的后代将会世世代代地铭记您,纪念您。”
这个保证,给了神父莫大的欣慰。
终究还是没有白活一辈子!
这时候,埃德蒙似乎终于回过神了,他转过头来,然后茫然地看着艾格隆。
只有神父能够听清楚这些话的内容。
他现在呆呆愣愣地站在床边,直勾勾地盯着已经死去的神父,仿佛大脑宕机了一样,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艾格隆的到来。
不,她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然后,他又察觉到了命运在冥冥之中那令人震颤的安排——
“陛下,有什么吩咐?”接着,他按照往日的习惯,机械地问。
他和埃德蒙这对义父子,原来就是诺瓦蒂埃侯爵亲父子两个送进监牢的……何等机缘巧合?
一个是因为反对拿破仑进来,一个是因为支持拿破仑进来,都成为了不能见天日的重刑犯,人间的风云变幻,莫过于此。
“埃德蒙!”艾格隆小声呼唤。
“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陛下……但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接受这一切。”
一想到这里,艾格隆的心里也不禁有些发酸。
不过,他的心里也没有什么遗憾,毕竟自己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该交代的后事都已经交代完了,无论是作为一个大臣,还是作为一个父亲,抑或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都已经不再有任何遗憾与牵挂。
法利亚神父躺在床上,身体上各处的疼痛仿佛突然消失了,他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也越来越不听使唤,天花板上的壁画已经看不清模样了,就连耳畔那些呼声和说话声,似乎都也越来越模糊不清。
可想而知,在那段腥风血雨而又变幻莫测的时间里,有多少人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牺牲品?
“我明白……我明白了,陛下。”埃德蒙还是愣愣地回答。
事到如今,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如今两个人同殿为臣,还有什么必要再纠结往昔那点事呢?连塔列朗亲王都可以被陛下原谅,那么他也可以原谅。
他不知道在其他时候听到这个消息,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但是至少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愤怒和憎恨了,只剩下了平静的释然。
艾格隆这时候也不再和刚才一样强硬,而是温情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我会给你时间的,而且,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的生命当中,总会碰到一场又一场类似的灾难,但是我们终究必须接受它,然后继续沿着我们的人生路走下去,不是吗?哀痛对我们来说永远只是奢侈品,你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件事我并没有当回事,因为那只是我当时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而已,被我投入监牢的人,数目多到我自己也数不清……只不过,后来我知道基督山伯爵和您的事情以后,我预感到有些不妙,于是就去自己调查了一番,最终我得出了这个结论。
当艾格隆被人从睡梦中叫醒之后,虽然并不感到意外,但他的心里也不免有些恻然。
“陛下!”哭得像个泪人一样的夏奈尔,转头就投入到了他的怀抱当中,无助地哭泣着。
我要告诉你的是,当年你被捕入狱,很有可能是我下的命令。不过我可以对上帝发誓,我绝没有故意针对你,我当时甚至不知道你何许人也。只是当时我受陛下之命来监察帝国海外领地的秘密反法组织,意大利那边的监察机关送上来了几份文件,上面列举了一批他们具有危险倾向的政治犯人名单,于是我就直接签名逮捕了……
艾格隆走到了床边,然后故意轻咳了一声。
在白天,那还是一个可以跟他头脑清晰地分析局势、并且提出建议的臣仆;但是在现在,一切灵智一切学识都已经消失不见,那只剩下了破败的残躯,马上就会腐烂。
正当神父进入了弥留状态,开始回忆自己一生的时候,刚刚一直闷不做声的诺瓦蒂埃侯爵,悄然走到了神父的身边。
在这一整天,她都和埃德蒙一起陪伴在神父的身边,见证了他告别人间的那一刻,可想而知她此刻必然也是身心俱疲,但是她没有说过一次累,而是默默地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和自己一起承受痛苦。
“没关系的……这已经不重要了……我的朋友,我……我原谅你。”
还需要她再做什么吗?
“没事的,夏奈尔,人都有这么一天……他至少是安详离开的。”艾格隆一边抚弄着夏奈尔的后背,一边小声安慰着她。
说完之后,他也没有再拖泥带水,然后站起身来,微微颔首,就又重新退到了一边。
艾格隆的话看上去并不像是安慰,但是埃德蒙却轻易地接受了。
当然,他相信神父是绝不会做出最后那个选择的。
还能再要求她什么呢?
此时,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加速流失,不光难以动弹了,就连张口说话也变得无比艰难,他张开嘴想要感谢特蕾莎皇后,但是却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出几句话来。
说完之后,他默然蹲在神父的身边,等待着他的回应。
虽然这称不上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但是这已经足够了,所有的恩怨都已经得到了结,属于上一代人的时代,也已经彻底结束了。
接着,他一边握住神父的手,一边屈膝蹲了下来,然后附在神父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
年龄什么的,真的很重要吗?
他之前接受的是婚约,而现在,他接受的是瓦朗蒂娜。
看着坦荡地站在自己面前的侯爵,他鼓起最后一丝丝力气,然后断断续续地留下了一句。
说到这里,诺瓦蒂埃侯爵的声音出现了些许的颤抖,显然心情也变得紧张了起来,但是他还是坚定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此刻对我最有利的选择就是隐瞒下去,但我认为不能让你在无知当中离世,所以我选择告诉你,并且我想亲口对您说一句对不起。”
此时的埃德蒙并没有哭泣——他的泪水早就在白天哭完了。
埃德蒙的眼睛里再度浮现出了泪光,而这一次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欣慰和感动。
已经回过神来的埃德蒙,突然发现,自己的胸前多了一块手绢,他定睛一看,发现正是瓦朗蒂娜给自己递过来的,而她此刻正在无比关切地看着自己。
因为他是瓦朗蒂娜的爷爷,所以也没有人对此感到奇怪,只当是老侯爵在向自己的“亲家”告别而已。
命运之神,虽然你是个该死的家伙,但是我原谅你了。法利亚神父在心中释然地感叹。
接着,他茫然的表情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仿佛此刻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义父”。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神父祝福了他们,那么,在接下来的人生当中,他会履行自己的义务,实现两个人乃至一家人的幸福。
是的,他最好的年华都烂在牢里了;是的,他因为中风而半身不遂,但当看到为自己痛哭流涕的埃德蒙和瓦朗蒂娜之后,他又感觉,自己这辈子好像都值了。
接下来,他的视线又从神父的遗体上移开了。
埃德蒙是含冤入狱的,但是他却真的为了意大利的民族统一而提出过反对拿破仑的秘密计划,就算真的被抓那也只是运气不佳而已,侯爵只是一个执行者,从他的立场上来说,这确实没有任何问题。
“我命令你,尽快从悲痛当中走出来,你现在这种样子,是他的在天之灵绝对不愿意看到的!”艾格隆也并没有客气,而是直接对对方下令,“接下来我会给你几天休假,你要在这段时间里好好调整过来,等过几天之后,你要亲自来主持神父的下葬仪式,而他的遗嘱,也必须由你来完成,明白了吗!”
也许,在这个悲痛和茫然的时刻,比起廉价的安慰,埃德蒙更加需要一个人来强硬地告诉自己,接下来自己应该如何做、又该去怎样生活。
“虽然我向您道歉,但很遗憾我不会为此愧疚,因为那就我的职责,我必须完成陛下交给我的使命——您如果无法原谅我,那么您可以斥责或者辱骂我,甚至您可以让伯爵拒绝这门婚事,这些我都能够接受。”
他的嘴角开始抽搐,然后泪水不自觉地又涌出了眼眶。
自从神父和埃德蒙加入艾格隆的“团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神父都是由她亲自照顾的,也正因为如此,神父和她缔结了深厚的感情,从小失去父母的她,也如同埃德蒙一样,把慈祥的神父当成了自己的长辈看待,如今面对神父的离世,她自然悲痛万分。
虽然现在死神还没有把他带走,但是他已经能够听到祂的脚步声了。
尽管心里并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但是他还是轻轻地在自己头上和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以此来表达对神父的哀悼。
年轻时的他虽然籍籍无名,却满怀激情和野心,想要出人头地,结果因为命运的捉弄,被抓到暗无天日的伊芙堡监狱当中成为重刑犯,眼看一辈子就要烂在那里的淤泥里面,然而命运虽然关闭了他人生的大门,但是却又像开玩笑一样,另外打开了一扇窗。
他穿好衣服,然后重新来到了法利亚神父所处的房间。
而此刻,神父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洁白的床上,一脸的平静和释然,除了没有了呼吸之外,其他就仿佛只是在熟睡一样。
实际上,这个样子比哭泣还要严重。
也只有他的陛下,可以这么做。
能够在这座如诗如画的宫殿当中,在最亲最爱的人们的环绕当中离开人间,这反而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幸福啊……在那个远去的时代里,枉死的人何止以百万计?相比他们,自己已经算是走运了。
说完之后,他无力地瘫软在了床上,抬头仰望着天花板上的壁画,视线也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
虽然她没有说话,但是似乎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祂正在一步一步,但毫不留情地接近,而他则没有任何恐惧,更不会哀求死神再给予自己多少时间。
——
就在当天晚上的凌晨,在埃德蒙、瓦朗蒂娜还有夏奈尔的陪伴下,法利亚神父终于咽下了自己最后一口气,就此魂归九天。
“谢谢你。”诺瓦蒂埃侯爵轻轻点了点头,“我会竭尽全力去帮助你的义子的,他会在这个帝国位极人臣,也许我可能会看不到那一天。”
已经离世的人,再也不会被俗世的任何事情所烦扰,但属于活人的事情却必须做完,而且还要做好。
已经没必要了……
“愿您安息!”他轻轻地祝福。
“我的朋友,尽管今天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但是我却对你满怀感激和崇敬。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让你不至于在临死之前还是稀里糊涂。
但是,不管命运是如何作弄,至少两个人却因为这一段“缘分”而相遇,最后情同父子,一起挺过那段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光。
在生命的最后,居然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神父不禁感到无比的愕然。
而他在同时,还看着埃德蒙。
这就是他对神父最大的告慰了。
“谢谢你,瓦朗蒂娜。”伯爵一边接过了手绢,一边弯腰,轻轻地亲吻了一下瓦朗蒂娜的额头——这已经是他现在能够接受的最大限度的亲昵了。
“但愿我能够守护住我们的一切!为了我们,也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