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一瞬间,闹哄哄一片,也乱成了一片。
这与前几次不同,齐玄素面对的情况是女神会等外部势力煽风点火,他当然可以调动灵官平乱。上一次是部分老道士派人在背后煽动民众,自己并没有亲自下场,兰大真人也可以让灵官把那些组织者给抓了,其余人自然就散了。
现在这次是道士们亲自下场了,能出现在这里的,都是高品道士,不是隐秘结社的妖人,张月鹿总不能调一队灵官把人给镇压了,或者让林元妙大打出手。她真要这么干了,就算她是对的,她的路也走到头了。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谁在喊打喊杀?”
这个声音不大,却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怔,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缓步走来。
柯青青这样的八代弟子不认识老人,七代弟子也未必认识,可这些老道士里不乏六代弟子,当年总是见过的,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天师。”
刚才还沸反盈天,瞬间雅雀无声,针落可闻。
人群自行分开了一条道路,天师穿过道路,所过之处,两旁之人纷纷低下头去。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这场戏多半是唱不下去了。
天师来到那个脱鹤氅之人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眼,语气平缓:“五代大掌教定下了铁律,道士代表道门的脸面和形象,仪表要端庄。你这个样子,是给谁看?”
此人敢跟张月鹿动手,也是挂了个真人名头,别管值钱不值钱,最起码是一号人物。
刚才还嚣张无比甚至不把林元妙放在眼里,此时见了天师,顿时如霜打的茄子,蔫了,赶忙胡乱遮掩起敞开的衣裳。
天师道:“在道门这么多年了,江湖习气还是改不掉,还不如万象道宫的道童。在这里摆功劳,摆资历,是不是没有你,道门就要亡了?”
此人快把头低到肚子上了,不敢反驳半句。
天师稍稍抬高了音量:“是也不是?”
“自然、自然不是。”此人小声回答道。
天师又环视其他人:“过去的时候,儒门之人闹事,要把至圣先师的牌位抬出来,你们是不是打算把太上道祖的牌位也抬出来?”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众人齐声道:“不敢。”
天师看起来慈眉善目,可上了岁数的老人怕天师更胜过怕国师,毕竟天师是一剑斩了亲妹妹的人,心肠该有多狠?
天师往里面灵堂走去,自然没有人去阻拦。
张月鹿跟在天师的后面。
来到灵堂,天师在灵前站了片刻,上身微微有了个前倾的幅度,然后拿过一只酒壶,在灵前祭酒。
这个时候,刘真人的一众家属纷纷赶来答礼。
一位副掌教大真人亲自立奠,又祭酒,这无疑是极大的光荣。
不过一众人也明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他们再要拿着这件事做文章,跟张月鹿过不去,那就是直接打天师的脸。
后果自负。
张月鹿动不了他们,天师动得了。
说句难听的话,天师一个快要飞升的人,还真就不怕什么。
天师放下酒壶,转过身来,望向跟在后面的众人。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静待天师训示。
天师环视一周:“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不错,你们为道门出过力,立过功,可是道门也没有对不起你们,你们身上的道士品级,这些年的道士待遇,身份地位,境界修为,哪一样不是道门给你们的?功劳也好,苦劳也罢,道门可以说从没亏待半分。你们谁要是觉得道门待遇不公,现在就可以说出来,金阙立刻给一个明确说法。”
这么多人没有半点声音。
天师淡淡道:“说来说去,无非是‘贪心’二字,觉得道门给你们的不够,还想要更多。现在道门要把这些本不该属于你们的东西收回来,那就是要逼死你们了,还有人说什么道士不聊生。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道士们都不聊生了,底下的普通道民、百姓,还有海外各洲的子民,他们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儒门的至圣先师说仁恕之道,太上道祖的第一德就是‘慈’,一道一德合起来便是仁慈。你们的仁慈到哪里去了?享受好处的时候,你们想不起他们。到了要给道府施加压力的时候,便想起他们了,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后面挑动百姓闹事,是也不是?”
满堂寂静。
天师道:“我这段时间巡视四方道府,除了凤麟洲道府百废待兴之外,还没有哪个道府像你们这般乌烟瘴气,是不是王教鹤余毒未清之故?赵合松!”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站了出来,颤颤巍巍道:“在。”
天师看了他一眼:“我问你,八月十五中秋节发生的事情,你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回禀天师,我并未参与此事,也不知此中内情。”赵合松脸色微变,低下头去。
天师冷冷道:“你没有参与此事?负责居中联络召集人手的那个江湖人,不是你的干儿子吗?还有那些负责给你们‘运兵’的大船,不是你女婿调来的吗?关于这些,你都不知情吗?”
赵合松顿时哑口无言。
天师接着说道:“你的那个干儿子,倒是好大的威风,在整个南洋江湖也是有一号的人物,跟‘天廷’的人称兄道弟,这次闹事,他一声令下,就给你找来了八百人。当年司马家夺权,也不过才三千死士而已。”
赵合松脸色苍白,汗流浃背。
“还有你的女婿,是南洋有名的船商,虽然不是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股东,但南洋联合贸易公司的十艘船里,就有一艘船是你女婿的。我听说你的女婿几十年前只是一个普通的贫家子弟,大考落榜,没有考上道士,却靠着一副好皮囊认识了你的女儿。自从做了你的女婿,忽然就有钱了,做起生意顺风顺水,短短几十年,便攒下了几百万的身家。我问你,这些钱是怎么来的?道门给你的例银,撑得起这么大的生意吗?”天师质问道。
赵合松忍不住去擦额头上的冷汗。
天师的语气寒意深重:“道祖的道理,玄圣的教诲,五代大掌教的规矩,看来你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亏你还是几十年的老道士,你不是经受了几十年的考验,你是做了几十年的害群之马。”
只听“扑通”一声,赵合松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不住地向天师叩头,却又说不出话来。
天师神色冷淡:“道德仁慈岂是为尔等所设?除掉他的莲花冠,脱去他的鹤氅,交予风宪堂严加审查。”
两名跟随天师来到婆罗洲的二品灵官大步走了进来,将这位老道士拖了出去。
天师背负双手,再次环视四周。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天师最后道:“我奉劝诸位一句,引以为戒,好自为之。”
满灵堂之人低声道:“谨遵天师教诲。”
天师大步向外走去。
张月鹿跟在天师的后面。
她很明白,天师这是给她收拾残局,安抚了遗属,拔了刺头,张月鹿这边再退一步,以后安心闭门修炼,婆罗洲的局势就会平静下来。
这便是天师的雷霆手段。
不过张月鹿并不十分认可。
祖孙二人走在前面,其他人都很有眼力地远远跟着。
张月鹿忍不住道:“阿翁。”
天师问道:“青霄,你觉得我做得不对?”
张月鹿道:“请恕月鹿直言,这与儒门时代的青天大老爷有什么两样?法度如同虚设,还是指望出一个青天大老爷,然后才能行正道,若是没有青天大老爷呢?”
天师对于张月鹿的说法并不意外:“无外乎是人治的问题,法是人所设,法要靠人维护,法要靠人审判、裁量、定夺,法还要靠人去执行,怎么能逃得出人治的窠臼?若是没有青天大老爷,自然就是不能行正道,所以道门才要一再强调道德,指望多出几个青天大老爷。”
如此直白的言语,让张月鹿无言以对。
天师继续说道:“不要再纠结什么体制问题了,制度与发展水平是分不开的,就拿道门金阙这一套来说,推举大掌教,还不世袭,拿到祖龙时代行得通吗?行不通的。你在祖龙时代高谈平等,也是行不通的。”
“祖龙强推郡县制,二世而亡。白帝恢复了藩王封国制度,得四百年天下。是封国制度强于郡县制吗?不是。郡县制当然要好于封国制,可是不适合当时的发展水平,太过超前。最好的一定是适配基本情况的,而非最先进的。”
“你想要解决制度问题,先要解决发展问题,人心思想的变化永远滞后于物质基础的变化。先有物质基础的发展,才能有人心思想的变革。只有后者,而没有前者,那是空中楼阁。制度好坏问题,人心上下问题,最后都是物质发展问题。儒门说得好,仓禀食而知荣辱。如今道门清流化,花圃道士多了,道德卫士多了,也从侧面说明物质基础的发展水平大大提高了。”
张月鹿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多谢阿翁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