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如果说齐玄素在百囊奔府还有些微服私访的意思,那么在狮子城就是堂堂正正了,先后见过了林大都护和甲寅灵官,又在南庭都护府一位副都护的陪同下,在狮子城中走了一遍。
这里是整个南洋最为繁华的港口,马虎不得。
各路地头蛇也很给面子,摆出很大的阵仗欢迎齐次席莅临巡视,甚至还有所表示。
早在刚刚传出齐玄素要到任婆罗洲道府风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位齐次席已经与张家贵女定亲,洁身自好,且家资富足,别的不说,为了婚事能在太上坊购置宅邸,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所以财色方面是不好做文章的,给了人家也不要。
这也在情理之中,道门中好色贪财之人不在少数,不过位置不会特别高,最起码在真人一级就已经不算多见了,不是说真人们个个两袖清风,而是他们知道爱惜羽毛,不会吃相难看。
就拿万妙真人齐教正来说,除了道门的例银再无其他进项,别说盘剥贪墨了,就是直接给他送钱,他也不会要。可齐家凭什么维持大世家的气派?那就要问齐暮雨了。至于齐暮雨靠什么支撑起齐家的花销,难道她是做生意的天才?当然不是,而是因为万妙真人的身份摆在那里,齐家站在后面,这才能无往不利。两者是相辅相成的,缺一不可。
说白了,面子上要光烫,不能沾半点灰。里子则要把面子撑起来,反而来再靠面子给自己撑腰。
其实不仅仅是齐家,其他几大世家也大多是这么个形式,家族成员各司其职。李天澜做江南道府的次席副府主,李天月就做生意,一条大运河游南游北。李长歌在道门内部步步登高,李天贞就接手家族内部生意,去不去玉京也无甚所谓。
这些世家出身的年轻人们,自然不必为这些“琐事”去烦恼,有家族在身后作为支持,更谈不上经受诱惑。出身一般的道士就没这么幸运了,常常在诱惑和操守之间左右为难、上下求索,清苦的日子毕竟难捱,谁不想享受一二?
就好比高老爷送钱,穷怕了的齐玄素还要内心斗争一番,换成李长歌这种志在大掌教的世家子,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当然,王儋清这种志不在道门的世家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些远在南洋的外人当然不知道齐玄素是穷过来的,在他们看来,少年得志,必然有贵人扶持,既然是贵人,那么必不会缺太平钱,齐次席在太上坊安家落户也佐证了这一点。总而言之,这位齐次席必然出身不俗,只是他们查不出来而已。反过来,他们之所以查不出来,也印证了其背后家族势力的强大。
这样的人,那是奔着参知真人、平章大真人去的,明里送东西,绝不会要。33
于是他们挖空了心思要给齐次席准备一份大礼,除了明面上的阵仗给足了齐次席面子之外,有人打听到齐次席在道宫时期就爱玩玄圣牌,所以专门邀请了南洋地界上有名有姓的牌手,都事先交代好了,一定得把齐次席给伺候好了,肯定不能赢,却也不能让齐次席看出让的痕迹,这就像下和棋一样,十分考验功力。
这些富商还准备了几套特殊的玄圣牌,以藤纸制成。一般而言,朝廷宣布诏书、颁布圣旨都用白藤纸,而道门荐告词文则用青藤纸,因为齐次席是道门中人,所以这些玄圣牌都是以特殊青藤纸制成,以仿造的穷奇血书绘图案文字,每一张牌就是一道符。若是用玉、翡翠或者水晶制牌,那就显得太过奢华,难免落了下乘,很容易被拒绝,纸张反而是雅物,文人雅士的事情,或者说读书人的事情,总不会犯忌讳了。
待到玩牌结束之后,就顺理成章地将牌送出去,只当是“留个纪念”。
当然,绝不会搞成举办大赛的样式,而是以一段小插曲的形式出现,一点小小的娱乐活动,时间不会太长,至多半个时辰。先让几名牌手给齐次席表演一场,再让齐次席亲自下场玩上几把,做到尽兴。
他们为此专门改建了一间出售玄圣牌且供人在里面玩牌的店面,类似于过去的棋社,号称是南洋第一家牌社。齐次席听了之后一定会感兴趣,领着齐次席过来参观的时候,再顺势提议玩上几把。那些提前准备好的牌手出现在这个地方,丝毫不显得突兀,牌手在牌店,合情合理。这一套下来不留半点痕迹,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就好像写文章,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要不怎么说,最高明的猎人,总是以猎物的形态出现。
到底是上面的人狩猎他们,还是他们围猎上面的人,却是难说得很了。
事实上,齐玄素的确没有料到,直到他看到送过来的“纪念品”时,才反应过来,不得不在心底感叹一声:“防不胜防。”
什么叫挖空心思?这就是了。
齐玄素拿过那套玄圣牌,似笑非笑:“土特产?纪念品?”
一位富商说道:“这都是惯例。”
齐玄素道:“惯例?这种惯例,我看还是少一点为好。”
齐玄素倒是没有拒绝这份“纪念品”,不过没有收到自己的口袋中,而是让柯青青封存起来,然后上交给道府。一些南洋权贵时常会向婆罗洲道府进献一些礼物,多是奇珍异宝,华丽精美,道府不好拒绝,便在升龙府的大书库中专门开辟了一间展厅,将这些礼物放在展厅之中,标注何人所献,又是何人所收。
齐玄素通过这种方式,将授人以柄的私人礼物变为了给道府的礼物。
然后齐玄素又对柯青青交代道:“有关送礼的事情,你注意一下,如今道门确实有这么一股不好的风气,有些当秘书的,也跟着沾光,油水很厚。我希望你不要贪图这些东西,若是有人想要通过你给我送礼,你也一概拒绝,实在拒绝不了,便让他们直接来跟我谈。”
“是。”柯青青赶忙记下。
齐玄素预计在狮子城停留两天,第二天的下午,他专门拜访了太平钱庄南洋总号的胡辅理,作陪的还有胡辅理的副手,那位周永河周襄理。
齐玄素没有穿鹤氅,而是穿了一身道袍便装,好巧不巧,胡辅理今日也是一身便装,似乎意味着今日的谈话与公事无关,只是一次私人会面。
很显然,胡辅理虽然让齐玄素碰了个软钉子,但并不想跟齐玄素敌对,这是在有意修补关系。
齐玄素还给胡辅理带来了一件礼物——他在玉京停留的那段时间,可不是混日子的。
齐玄素示意柯青青将礼物取了出来:“有件薄礼,聊表心意,还望胡辅理不要嫌弃。”
胡辅理站起身来,肃容道:“还望齐次席见谅,胡某从不敢受人之礼。”
齐玄素脸上一直挂着笑意:“以己推人,胡辅理之清廉谨慎,我自然理解,只是今天这件礼物,不仅仅是我齐玄素一个人的心意,还请胡辅理先看一看。若是胡辅理看过之后仍是拒绝,我再带回去交还给原本主人就是了。”
柯青青将一个礼盒放在桌面上,自己恭敬地候着。
胡辅理略微想了片刻,还是伸手打开礼盒,里面是一幅画。
胡辅理小心展开画卷,不由吃了一惊,他是识货之人,脱口说道:“这是大晋年间水精先生的《红衣罗汉图》。”
齐玄素钦佩道:“胡辅理真是法眼,请胡辅理鉴赏一二。”
胡辅理仔细地看着画作:“是真迹,说得俗气一点,这幅画放到市面上,少说也要十万太平钱,这件礼物太贵重了,胡某绝不敢收。”
齐玄素只是说道:“还请胡辅理把画看完。”
胡辅理只好继续看下去。
很快,胡辅理看到了落款位置,心中再次一惊。
画上的题诗也好,作画人的落款也罢,皆是无关紧要,关键这里还是历代收藏之人铃印的地方。
入目心惊的是一方印章,上书:“剑心斋主人清赏”几字。
剑心斋主人是何许人也?
正是慈航真人苏元仪。
作为齐玄素的准岳母,慈航真人也为齐玄素的南洋之行准备了一些东西,只是侧重上与东华真人不尽相同。
这就不是拒绝一个齐玄素的问题了。
正所谓长者赐不可辞。
虽然儒门已经远去,但儒门的理念还是深入人心,在绝大多数时候,“尊”和“长”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君父、君父,君主是天下人的父亲,这便是儒门的核心所在。
道门再怎么高喊平等,也不可能将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抹去。
胡辅理与齐玄素的地位还勉强算是一个级别,可遇到慈航真人,那就是小辈。这个辈分与几代弟子无关,只与位置高低和权势大小有关。
齐玄素微笑道:“胡辅理,你是芦州人士,祖上是前朝的抗倭名臣。慈航真人是江州人士,芦州距离江州不远,一江之隔,无论是前朝,还是本朝,芦州、江州、吴州都归江南总督管,如此算来,胡辅理与慈航真人还是同乡。这同乡的情谊,总是珍贵,尤其是胡辅理常年在外,就更是如此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