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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脂县城北门外是一片原野,无山无水,连续的大雪之后,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即便是在暗夜凌晨,好像也能隐隐泛出一些光亮。
刘汝魁带队逃出北门,但却没有处在第一队,他令吴二宝领了三十骑在前开路,他则混在第二队骑兵中,紧随在一百步后。
果然,冲出北门不过五百六步,耳朵里就听见一声尖锐的哨子声,如夜枭鸣叫,在暗夜凌晨刺破人的耳膜,令人不寒而栗。
刘汝魁心头猛惊。
随即。
“砰砰砰砰~~”
密集如雨的鸟铳之声骤然响起,道边的雪地里火光乍现,一枚枚铅弹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呼啸而出。
冲在最前的第一队,立刻被打的血肉横飞,三十个人,瞬间就有一半的人惨叫落马,剩下的一半慌忙拨马,想要闪避火铳的射击,有勇武者张弓搭箭,向鸟铳声音的来源处乱射。但第二轮的射击随即来到,砰砰砰,硝烟火光中,又见倒下了一半。
“有埋伏!”
后面的闯军大叫,第二队骑兵本能的停止前进,想要往回转,
刘汝魁也被裹挟着回转,想着再找其他道路。
不想,就在他们准备掉头回转、前后冲撞在一起的混乱中,“滴~~”又一声尖锐的哨子声在道边的白雪黑暗中响起。
“砰砰砰砰~~”
索命一般的火铳声再一次的暴发,而且比起第一阵,这一次官军的鸟铳声更加密集和猛烈,俨然是有更多的火铳手在射击。
如秋风扫落叶,又如一把巨大的镰刀在空中割过,刘汝魁身边的护卫,瞬间就被割走了一半,将原本处在重重护卫中的他露了出来。刘汝魁惊骇无比,整个人伏在马背上,手中长刀的刀把在马腹上狠狠一击,战马痛及,一声长嘶,驮着他,没头没脑的就往原野里狂奔。
原本,刘汝魁或许是有机会逃走的,毕竟暗夜白雪,追击不利,不想这一下却是弄巧成拙,战马剧痛之下,往原野里狂奔,不想竟然是奔向了黑暗中埋伏的榆林军。
等到刘汝魁发现,惊恐的想要勒马,但已经来不及了。
榆林军发现了他,立刻举起火铳,向他射击。
“砰砰砰~~”
铅弹连续呼啸,刘汝魁痛叫一声,捂着胸口,从马上重重跌落,而受惊的战马却依然奔驰,甩下他,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刘汝魁躺在冰冷的白雪里,一脸愕然,他没有想到,最后竟然是一匹畜生误了自己,他右手摸向自己的胸口,只觉入手黏糊糊的,胸膛像是有一个血洞,正咕咕冒血,心知自己已经是不可救,一瞬间的清明,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大队的榆林军早就埋伏在道路边,第一时间却并没有着急开火,而是静静放前队过去,直等到前队惊觉前面有埋伏,回转过来,前后相撞,一片混乱时,他们才放铳。
“狗官军,好狡猾……”
这是刘汝魁临死前最后的一个念头。
此时,东方正现出第一丝的晨曦,天,亮了。
……
几乎是同时,榆林军已经追到了北门,北门大开,守门的闯军都已经跟着刘汝魁逃走,只剩下空荡荡的一座城门,但城中各处的闯军溃兵却还没有完全放弃抵抗,他们乱跑乱藏,东方渐白的晨曦里,一队闯军溃兵,正往北门奔来。
尤振武令武尚忠带兵出城,配合城外埋伏的翟去病,追击残敌。
“记着,最多追出二十里,不管有没有追到刘汝魁,杀敌多少,都要立刻返回!”尤振武叮嘱武尚忠。
---能抓到刘汝魁固然最好,如果抓不到也什么没有,在尤振武心中,清剿城中残敌,获取城内物资,尽速离开米脂,以免闯军援兵杀到,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李承芳却似乎有些不同意见,在他看来,刘汝魁主力尽丧,已经是一丧家之犬,此时正是擒杀其人的绝好时机,万一错过,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最重要,刘汝魁是闯贼任命的果毅将军,如果能抓获或者是斩首他,不但能振奋榆林的民心士气,更可为尤振武还没有正式任命的总兵官衔,为有所犹豫的京师兵部,增加极大的助力。
要知道,今年孙传庭在河南和闯军大战,击毙的最高闯军将领,也就是果毅将军谢君友。
因此,不抓到刘汝魁,此战就不能算是全胜。
“总镇,斩草除根,不可放过啊。”李承芳道。
尤振武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如果能斩草除根最好,如果不能也没有什么的,我们已经胜了,不需要再为一个区区的刘汝魁去冒险。”
米脂距离绥德不到八十里,眼下雪又已经停了,绥德方面,随时都可能出现闯军主力,因此不宜追击过久。
李承芳点头,明白尤振武的用意,对尤振武用兵的取舍之道,又多了一些了解。
武尚忠得了令,带了一百骑出城追击。
尤振武和舅舅侯拱极各领兵马,对溃败而来的闯军士兵展开截击。
“跪地免死!”榆林军齐声大喊。
溃兵身后,翟文和刘廷杰马大志正在追击砍杀。
眼见北门被封锁,主将刘汝魁也已经逃走,到处都是官兵,无路而走,刚逃到北门附近的闯军士兵纷纷扔下武器,跪地投降。
“传我命令,全力清理城中的贼人,不使一个贼人漏网!”
“马大志,你带一百人,再往城外追击,以助武尚忠。”
一边收拢降兵,尤振武一声命令。
“是!”众军听令,随即在城中展开搜捕,“跪地免死”的呼喊之声,在晨曦光亮之中,响彻全城,而闯军跪地乞降的声音,也成片成片的在街道上响起。
尤振武登上北门,观城内战况,又眺望城外原野,城内的喊杀沸腾之声,正逐渐消去,而城外的马蹄踏雪,火铳砰砰之声虽然越来越远,但并没有结束。
……
清剿残敌,收拢降兵,拷问俘虏的任务,尤振武交给刘廷杰、侯拱极、翟文三人处置,他带着李承芳张禄等人,返回刘宅,清查刘汝魁的住处里是否存有闯军的军事机密,如闯军的军报、地图乃至兵力布置粮草辎重一类的遗留?
果然,在刘宅正堂里发现了一些闯军使用的地图,但全部都是来自官军的缴获,此外还有闯营制将军刘芳亮对刘汝魁的一些军令,无非就是快速进军,掠占地方,不给官军重整的机会,又云绥德米脂乃是闯王家乡,一定要约束军纪,不可败坏闯王的名声之类的。
虽然乍一看没有多大价值,但却可以从中了解闯营的上下结构和指挥方式,对和闯军的长期作战,大有帮忙。
从这些就可以知道,闯军正在制度化、正规化,从军令到地图,都正努力向官军学习中。
“总镇,后堂屋中发现一少女,乃是刘汝魁昨夜的陪寝。”张禄来报。
“问了吗,她可知道什么?”
“不知,她刚不过十六,是一农家女,昨夜才被刘汝魁的部下掳来的。”张禄道。
尤振武叹口气:“给她二两银子,让她回家去吧。”
张禄领命而出。
李承芳暗道,总镇真仁慈之人也,非比那些虎狼之将。
说话间,尤振武已经拿起了桌上的军报。
就眼下来说,闯军的军报是最有价值的。
尤振武和李承芳仔细翻看每一张的军报,了解闯军近日的动向,虽然这些军报都是先报到西安,然后再由西安发到刘汝魁军前,前后时间差不多隔了一个月,但依然是了解西安战后情况的最佳方式。
“秦王世子不知去向,如遇可疑之人,立刻缉捕……”
“陕西标营副将孙守法带队突出重围,逃往商洛……”
尤振武微微松口气。
这两个都是不错的好消息。
李承芳赞道:“能从闯贼几十万大军的包围之中杀出,孙守法,真乃当世第一勇将也。”
尤振武欣慰笑:“不然他当年何能擒杀贼首点灯子、不沾泥,又能生擒上一个闯王高迎祥呢?”
李承芳点头,却又遗憾道:“可惜商洛离榆林太远了,不然或可和我榆林军合兵一处。那一来,我榆林又多一支主力。”
尤振武也点头,这确实是一个遗憾。
李承芳又道:“看来秦王世子总算是听进了一些,没有随他老爹一起投降闯贼,也不枉总镇你对他的一番苦心了,只是现在陕西全境都落入闯贼之手,闯贼对秦王世子也必然是严加追捕,他要想安全,只能祈求老天爷保佑了。”
尤振武又点头,在为秦王世子祈求的同时,心中不禁又想起了朱春朱大侠,不知道朱大侠的伤势是否已经痊愈?他在潼关五家桥的一番所作所为,又是否为闯军所知道?如果知道,必然是要全城搜捕,朱大侠虽然武艺高强,但带着太夫人,如果被闯军围攻,怕是难以施展手脚,那一来,就不妙了。又想,朱大侠一代高人,必有伪装隐藏之法,自己多半是多虑了。
只希望是多虑,朱大侠和太夫人都能平安。
……
两个好消息之后,下面的军报就全是坏消息了。
闯军在陕西各地的侵掠,极其顺利,所到地区,都是望风而降……这其中就包括田见秀的南路大军。
尤振武面色凝重,他知道,即便白广恩已经退到了汉中,但面对闯军南路田见秀指挥的十万大军,汉中也是守不住的,只希望白广恩能逃往四川,而不是战事艰难的情况下,投降田见秀……
不知不觉,天色早已经大亮,城中的喊杀喧嚣,早已经是平静。
“振武~~”
脚步声急促,一个顶盔挂甲,八字胡须,面色淳朴的中年将官大步走了进来,却是中军营的营官,也就是尤振武的舅舅侯拱极。
侯拱极一脸喜色。一进门就报到:“好消息,刚刚马大志武尚忠和翟去病派人来报,说在北门外的原野里清理战场时,发现了贼将刘汝魁的尸体!”
“啊。”
李承芳大喜,向尤振武拱手行礼,笑道:“且为总镇贺,击毙贼果毅将军刘汝魁,实为唐县战后,我军斩获的最高贼将,此战是为全胜啊!”
尤振武心中也是大喜,但脸上只是微笑,点头颔首,对李承芳的恭喜表示接受,口中道:“都是袍泽之功和先生之力,我不敢独享也。”
转对侯拱极:“舅舅,我军伤亡如何?”
“我军战死三十一人,重伤十二人,轻伤九十人,现在军医官正在医治。”
尤振武点头:“闯军呢?”
“歼灭闯军一千左右,收拢降兵一千一百人,其中轻重伤四百人。”侯拱极笑道:“以一百五十人的伤亡,击破闯军守城的两千五百人,此战大捷,足可以彪炳史册了。”
李承芳捻须笑:“不错,总镇之谋,可比当年李愬的雪夜袭蔡州!”
--要知道,刘汝魁麾下的军士可不是裹挟的饥民、流民,而是真正的闯军精锐,因此,今日之战绩,可是一丁点的水分都没有。
当然了,榆林军使用的也都是挑选过的精锐。
“城中原有闯军两千五百人左右,也就是说,有五百人左右逃出城了……”尤振武沉吟。
侯拱极正要回答,忽听见脚步声急促,甲胄之声锵锵,马大志、武尚忠和翟去病一前两后,都是一脸欢喜的奔了进来,处在后面的翟去病喊道:“这个问题不劳舅舅,还是我来回答吧。”到了尤振武面前抱拳行礼:“贼兵逃出米脂的,大约五百人左右,其中四百人被马游戎,武千总和我三人伏击、追赶,击毙于原野之中,其中就包括那个劳什子狗屁的果毅将军刘汝魁,剩下真正逃走的,应该不超过百人。”
马大志笑道:“翟百总的战绩最好,我和秉义两个人的斩首加起来,也没有他一个人多。”
武尚忠字秉义。
武尚忠道:“是啊,去病今日厉害了,不过也就是军令,不然我非追到那一百个残贼不可,到时谁多谁少还不一定呢。”
见他和翟去病争功,尤振武李承芳侯拱极都是笑。
只逃出不到一百人,这左营前锋精锐,也算是全军覆没了。
李承芳问:“刘汝魁首级呢?”
“在呢。”翟去病向后挥手。
只见一个军士拎着一颗首级走了进来,到了尤振武面前,双手提起,亮给尤振武看。
尤振武看了一眼,见是一个络腮胡须的中年汉子,四十岁左右,此时呲牙咧嘴,眼睛圆睁,看起来死不瞑目的样子……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