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三日后,辰时末。
少林山门之外,数十个罗汉堂、戒律院的武僧,正手持哨棒,严阵以待。
而当代方丈苦乘禅师,以及达摩院首座苦智、罗汉堂首座苦慧等“苦”字辈高僧,则坐在寺内禅房之中,闭目养神,静待来敌。
忽地,一道清朗少年音自寺外传来:
“少林派堂堂天下武宗,难道就用这些庸才来接待我二人吗?”
此声并不如何雄浑宏亮,穿透力却是极强。
明明发自寺外,却仿佛就在禅房之内,众人耳畔响起。
听到这道少年声音,众苦字辈高僧齐齐睁眼,彼此对视,尽皆面露惊诧震撼。
自三天前,看到大雄宝殿佛祖之上那张留言纸条之后,苦乘方丈与诸位苦字辈高僧,已经一起商讨了数次,却都不知那“欧阳锋、黄药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有人猜测,那或许是来自边陲之地,声名并不曾传扬于中土的两位边疆名宿。
也有人猜测,那两位或许是在深山苦修多年,神功大成,刚刚出山,尚未扬名的苦修士。
也有人猜,所谓欧阳锋、黄药师,或许只是假名,是某两个成名多年的老家伙假扮的。
总之猜来猜去,没人想过,欧阳锋、黄药师会是两个未满二十的少年人——能够在夜里如入无人之境般潜入少林,把纸条放在大雄宝殿佛祖像上,单这份轻功,就已经足够令少林阖寺上下如临大敌。
有着此等惊人轻功,又敢下战书向少林挑战,那欧阳锋、黄药师怎都该是岁数不小,功力深厚的老家伙。
至少,也该是三四十岁的壮年。
正因有此先入为主的猜测,当听到那仿佛就在众僧耳畔响起的清朗少年音时,众僧这才会如此震惊。
这声音,听起来好像连二十都没有,好像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人。
可如此年纪的少年,怎会有那般骇人的轻功?
其刚刚那句话展示的内力,亦是令众僧深感震撼,因为连苦字辈高僧当中,有着此等精纯内力的,都只有寥寥数人。
一个不过十多岁的少年人,怎就能把内力这种全靠时间积累的水磨功夫,练到此等境界?
众苦字辈高僧神情凝重,面面相觑一阵,苦乘禅师站起身来,沉声说道:
“是祸躲不过。且出去迎一迎吧,免得叫外边的小施主,笑我少林不懂待客之道。”
当下苦智、苦慧跟在方丈左右,其余苦字辈高僧紧随其后,一起向着山门行去。
正在门前严阵以待的众武僧,见方丈和苦字辈师叔伯们驾到,赶紧让开道路。
苦乘、苦智、苦慧等高僧越众而出,上前一看,就见前方树荫下,站着两个少年。
一个白衣如雪,高大挺拔,气度沉凝,渊亭岳峙,俨有几分宗师风范。
另一个身着青衫,身形修长,神采飞扬,眉宇之间隐带傲气,给人一种目无余子的感觉。
见此二人果是两个年纪轻轻,看上去连二十岁都没有少年,诸苦字辈僧人心情一时极之复杂,惊诧有之,感慨有之,嫉妒有之,愤怒亦有之。
苦乘倒是松了口气。
因这两个少年,虽一副来者不善模样,可皆是赤手空拳,手无兵刃。
既未携带兵刃,那就说明他们并非为血溅少林而来,那么事情就不会演变到最坏的境地。
当然和平解决也是不可能的。
两个少年夜入少林,留书佛像,已经把少林的脸面踩了一通。
想要挽回颜面,就只能应下这两个少年的挑战,打到他们服气,打到他们道歉,如此,方能平息阖寺僧人的愤怒。
至于能否胜过这两个少年……
实战时,内力、招式、轻功、应变、胆魄,甚至机关暗器等等伎俩,都对实战胜负有着巨大的影响。
便是内力不如人,若轻功、招式、应变胜之,则未必不能凭招式取胜。
招式不如人,若内力远胜之,亦有可能一力降十会。
而那两个少年,轻功定是极高的,内力也是惊人,可他们的武功招式,还真就未必比得上少林绝艺。
再加上他们太过年轻,眼光阅历、实战经验都很难比得上前辈名宿,应变方面,可能就要逊色不少。
所以尽管苦乘也惊讶于两个少年的年纪和武功,但他还真就不觉得,凭这两个少年,真有本事挑战少林威严。
当下苦乘口喧佛号,问道:
“两位施主,我少林与二位素无恩怨,却不知二位为何要挑战少林?”
黄药师呵呵一笑,“纸条上的留言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么?少林天下武宗,我等既为武人,想要一会天下高手,那么少林便无论如何绕不过去。”
苦乘沉声说道:
“原来如此。不知两位施主想如何比试?”
黄药师背负双手,傲然说道:
“你们一个个上,与我和欧阳兄单对单比武亦可,你们所有人一拥而上,围攻我二人……亦可。”
这话太狂,连苦乘都听得眉头大皱,更何况某些脾气更火爆的僧人?
当下就有一个红脸膛的僧人越众而出,厉喝一声:
“贫僧苦竹,倒要试试施主的身手,是否与你的嘴皮子一样利落!”
这苦竹乃是罗汉堂长老,武功只在罗汉堂首座苦慧之下,放眼全寺,也是足以跻身前十的高手。见他第一个出面应战,众僧都不禁神情一振,期待着他给那青衫少年一个教训。
见有僧人出面应战,黄药师看了欧阳锋一眼,笑问:
“欧阳兄,这一场你上还是我上?”
欧阳锋淡淡道:
“那大和尚既是被你激出来的,当然是由你应战了。”
黄药师点点头,说道:
“那你我不妨打个赌,赌我多少招能够拿下他。”
欧阳锋道:“二十招。”
黄药师笑道:“我赌我只需十五招。”
欧阳锋一点头,“赌了。”
见两人旁若无人拿自己作赌,且一个说那青衫少儿只需二十招便能胜过自己,青衫小儿自己更是狂妄,竟说只要十五招,那苦竹顿时气得浓眉倒竖,怒目圆瞪,暴喝一声:
“少林门前,岂容小儿辈撒野!看招!”
怒吼声中,他一步踏出,以威猛凌厉、虎虎生威的“少林虎爪手”攻向黄药师。
黄药师朗笑一声,纵身迎上,施展“太华大九式”相迎,其双臂时而作铁鞭大锤抽打轰砸,时而作长矛铁枪扎刺拦拿,时而作刀剑切削劈刺,时而又作判官笔,点击打穴。
他虽不愿做华山长老,但这“太华大九式”他也参与创功,贡献不小,用起来自是毫无压力。
而这套招式精妙、变化繁复,且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的武功,霎时就把苦竹打了个措手不及,五招不到,就被逼得转攻为守,节节败退。
欧阳锋没怎么关注黄药师与苦竹的比斗。
在他看来,黄药师这一场乃是必胜,区别只在于要用多少招罢了。
于是当看到黄药师只用五招,便把苦竹逼得落入下风,只能苦苦守御,欧阳锋视线便离开了战团,看向了一旁。
此时少林山门前,除了一众苦字辈老和尚和几十个手持哨棒的武僧外,又涌来了一两百僧人,其中还混着不少杂役,远远站在各处观战。
欧阳锋视线在一众僧人、杂役中扫视一圈,很快就锁定了一个身着褴褛百衲衣,满脸尘灰色的带发头陀。
那头陀看着有点包皮骨头、营养不良的样子,但宽膀很宽,骨架很大,沾满尘灰炭粉的双手也是指宽掌大,筋努骨突。
以欧阳锋如今的修为、眼力,自是一眼就辨出,那带发头陀已有了一身横练筋骨,双手指掌上的功夫也是相当不错。
然而那带发头陀身怀武功这事,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出来的。
不过苦字辈的高僧如果愿意仔细观察,应该还是能够看出一些端倪。
只可惜,苦字辈高僧地位太高,与厨房里劈柴烧灶的火工头陀距离太远,他们慈悲的目光,终究是落不到区区一个面染尘灰,指甲缝里都满是炭黑的火工头陀身上。
欧阳锋注意到,在黄药师与那苦竹和尚交手时,那火工头陀观战的眼神,与其他不会武功的普通僧人、杂役僧人截然不同。
他眼神极其专注,两眼一眨不眨,偶尔还面露惊喜,又或疑惑,又或若有所悟。
显然,那火工头陀不止是在观战,他还在偷师,在学习黄药师和苦竹施展的招式。
也就在欧阳锋锁定那火工头陀之后不久,黄药师忽地清啸一声,以臂作枪,拳如枪头,闪电般一刺一钻,嘭地一声击破苦竹拳架,又势如破竹击中其胸口,那苦竹顿时闷哼一声,口角溢血,踉跄后退。
“承让。”
黄药师朝苦竹随意拱了拱手,笑着看向欧阳锋:
“欧阳兄,我赢了,刚好十五招。”
“嗯。”欧阳锋迈步上前,“下一场我来吧。我赌无论谁上场,我都只需十掌。”
得到“易筋锻骨篇”已有两月余,以他现在的功力,单对单的话,如果只是想打死人,那么无论谁上场,他有把握最多只用五掌即可。
但此行毕竟只为比试,而非杀敌,须得收着点打,所以便要拖到十掌左右,方可取胜。
“无论谁上场,都只用十掌?”
黄药师摇头:
“欧阳兄武功是比我高,但我还真不信,你只用十掌,便可战胜在场任意高手。所以,我赌十招。”
十掌不是十招。
招式的话,一招可能只出手一次,但也可能有许多变化,出手许多次。
而十掌,那真就只是十次掌击,出手次数,将远远少于十招。
虽然不信欧阳锋只用十掌便可击败在场任何人,但黄药师还是看向众僧,提醒道:
“接下来你们得出真正的高手了。我这位欧阳兄武功更在我之上,如果你们害我赌输,我会很不高兴。我若不高兴,以后少林弟子,但凡敢下山行走,我见一个打一个,腿都给你们打断!”
此言一出,少林众僧又是大怒。
但黄药师十五招便胜苦竹,武功之高,已经远远超出了众僧的想象,纵是再怒,技不如人,也是无话可说。
当下众僧看向苦乘,想看看方丈有什么对策。
苦乘原本还觉着,两个少年轻功好、内力高,可招式、经验未必比得上少林高手,却万万没料到,这青衫少年黄药师连招式都那般精妙。
黄药师都这般厉害了,那比他更强的白衣少年欧阳锋,武功又该高到什么境界?
难不成,还真能十掌之内,胜过在场任意高手?
“方丈师兄,这一场,我上吧。”
达摩院首座苦智上前一步,沉声说道:
“我来会会那位欧阳施主。”
见苦智出面,众僧都稍微松了口气。
身为达摩院首座,苦智武功在整个少林都能排到前三。且前三武功都差不多,如方丈,纵比苦智略胜一线,真个切磋较技,胜负也只在五五之间。
所以倘若连苦智都比不上那欧阳锋,甚至被他十掌击败,那接下来也不用比了,少林直接认输就是。
众僧屏息凝神,看着苦智步步上前。
欧阳锋对着苦智拱手道:
“华山,欧阳锋,请禅师指教。”
他先前放话说,十掌之内便能胜过在场任何人,苦智等老僧还以为这是个比黄药师更狂的少年。
可没想到真上阵时,他却如此礼貌,这反差竟是叫苦智莫明有了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忙合什回礼:
“阿弥陀佛,少侠多礼了。”
双方行过礼,欧阳锋道一声:“禅师小心了!”
说完一步踏出,轰然撞爆空气,瞬息掠至苦智面前,手起一掌,横推而出。
掌未至,汹涌气浪便已扑面而来,令苦智只觉胸口一闷,呼吸都为之凝窒。
他不敢怠慢,赶紧抬手,以“神拳八打”与欧阳锋硬对一掌。
嘭!
双掌硬撼,苦智浑身一震,后退一步,惊觉此子功力深不可测,掌力势不可当,正要改换打法,欧阳锋却已如影随形紧逼而来,根本不给他变招的机会,再次一掌轰出。
苦智无奈,只得催鼓真气,全力相迎,一掌硬碰,又不禁后退一步。
欧阳锋又是一步踏出,再次轰出一掌。
先前,黄药师与苦竹交手,招式可谓精彩纷呈,变化无穷。纵是敌对,众僧也不禁看得目眩神迷,惊叹不已。
而此刻,欧阳锋与黄药师完全是两个相反的极端,他几乎没有任何招式变化,就是仗着那迅若幽魅、快逾闪电的轻功,如影随形贴身紧逼苦智,一掌接一掌地硬轰。
招式毫无变化,打法平平无奇,但就是这般几乎毫无看点的打斗,却看得众苦字辈高僧面色剧变,胆战心惊。
因这代表欧阳锋已经绝对掌控了战局,只要他不愿,则纵使以苦智的武功,也是连变招都做不到,只能老老实实苦捱着与他对掌。
现场能看出其中门道的倒也不多。
除了苦字辈高僧,其余僧众都看得莫明其妙,满头雾水,心说那欧阳锋招式平平无奇,毫无机巧,只会傻乎乎地一步一掌,苦智首座怎就老老实实跟他对碰?怎就是不变招?
若说是想凭功力硬吃那欧阳锋,可步步后退的,明明是苦智首座啊!
普通僧众不明所以,那火工头陀却是看出了门道,满脸震撼地瞧着欧阳锋,同时心中又满是沮丧。
因为他发现,这白衣少年的功夫,他完全偷学不了。
因欧阳锋根本就没有任何招式变化,来来去去就是一掌接一掌。
连招式都没有,这叫他怎么偷学?
正沮丧时,就听嘭地一声爆响,苦智禅师连退数步,每退一步,都将地面踩出一个寸许深的脚印,却还是无法站稳脚跟。
直至方丈苦乘在背后托了苦智一把,苦智方才勉强站稳。
他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渍,对着欧阳锋合什一礼: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手下留情。”
他与欧阳锋对了十掌。
十掌下来,胸口已是气血如沸,一口真气真接溃散,再对掌下去,他就要被活活震死了。
“承让。”
欧阳锋拱手回了一礼,往火工头陀那里瞥了一眼,见对方又是震撼,又是沮丧地瞧着自己,便对那火工头陀微一颔首,随后转身就走:
“药师,既已领教过少林武功,是时候下山了。”
黄药师呵呵一笑,也是一甩袖口,潇洒转身,大笑道:
“当今少林,终究不再是南渡之前,高手辈出、神僧镇世的少林了。今后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七十年,只要你我不死,这武林都将你我的天下,少林派……注定要被华山欧阳锋、东海黄药师盖压一世了!”
少林众僧听得此言,或羞惭叹息,或闭目合什,或脸色铁青,或满脸愤怒。
甚至有僧人忍不住在方丈耳边低语:
“方丈,他们只有两个人,武功再高,内力也非无穷无尽。我们阖寺武僧结罗汉大阵一拥而上,定能将他们活活耗死!”
苦智听得此言,怒视出言那僧人,喝道:
“苦真,亏你还是戒律院长老,怎能说出如此不知羞耻的话来!围攻两个不满二十的少年,你是要我少林名声尽毁吗?”
罗汉堂首座苦慧也皱眉道:
“两个少年都手下留情了,我们岂能如此不要脸面?”
脾气暴躁的苦竹也点头道:
“不错,我虽战败,可输得心服口服。黄药师那小儿性子虽狂了些,嘴巴也毒,但出手到底还是留了分寸,未将我伤得太重。”
几个高层都反对,那提议围攻的戒律院长老苦真,也只能阴沉着脸闭嘴不言。
直至这时,方丈苦乘才缓缓说道:
“我少林寺,首先是禅宗祖庭,其次,才是武林门派。禅在先,武在后,这先后、主次须得分明。然而,我少林武名太盛,不少武僧受此盛名影响,早已不自觉颠倒了主次,一个个嘴上念着阿弥陀佛,性子却和世俗武人一样好勇斗狠,甚至欺凌弱小之事都屡见不鲜。”
他环顾众僧,郑重说道:
“华山欧阳锋、东海黄药师,这两位,只要不夭折,未来五十年、七十年,这武林恐怕还真就是他们的天下。所以,我们少林,今后便得更低调些,好好修生养性,参禅诵经,把歪掉的风气整治过来吧。”
众僧不管服还是不服,此时也只能低头合什,口诵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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