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人参?
一听到这两个字, 马翠英的耳朵就是一动,立刻伸手揪住了这小贼的脖领子,皱眉问道,“野山参?”——见这小贼不像是能听懂汉话的样子, 便换用建州土话问道, “沃尔霍达?你怎么敢偷这东西?”
这是个浑身脏污, 连脸都黑漆漆的, 只有一双眼珠子发亮的孩子, 年岁倒也不小了,大概十一二岁左右, 只是身量生得矮而已,见这个汉地来的妇人会说建州话,他也有些吃惊, 但却当然不可能回答马翠英, 而是用力挣扎起来,还想转头去咬马翠英的手, 不过, 这时候他怀里掖着的人参也掉下来了:一个木匣子,上头还系着红丝线,这一看就是老女金人请参后常见的处理办法,有的是拿桦树皮包裹着,有的会在外头再装一个小原木匣子,系着的红线绑法都很特殊, 起到一个防备的作用,一般来说,除了采参人自己以外,别人是很难解开再复原的, 这样就减少了被调包的危险。
“哎,小心!”
马翠英一个是怕被咬,还一个是担心人参,不由就松了手,那小贼得了空档,一扭身,鱼一样地就从她手里滑走了,金帐侍卫追了几步,却也没追上,也不知道他钻到哪个地窝子背后的柴堆里去,此时城里处处都是柴堆、煤墙,视线受阻,想要找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只好有些丧气地转回马翠英身边,马翠英拾起盒子,递给追出来的商人,那商人喘着粗气,一边擦着额前的汗珠一边道谢,气哼哼地道,“多谢姑娘!你也是买地来的吧?劝你出入也小心些!你们建新这些小贼真是越来越猖獗了!依我说,就该把他们全都送矿山去!城里的治安才能好呢!”
这明显也是个北上来收药材的汉人商户,而且听口音,这是个晋商,或者说至少出身是山阴,后续是否去了买地也不好说。当然,这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晋商有地利之变,本来就常跑口外贸易,之前两国交战期间,他们太贪财,觉悟不够,闹了走私资敌的丑闻。可买卖是绝不会就这么断绝的,自从辽东献土之后,草原也内附买地,有了内外鞑靼之别,晋商往内鞑靼的贸易立刻就如火如荼地展开了,现在甚而还有胆大的商人,经过外鞑靼,跑到建新来收药材!而且,看他和金帐守卫都颇相熟的样子,来的还不止一两回!
倘若是丈夫周老七在此,说不定就会联想到因为走私建贼而被处死抄家的那几大晋商家族,想到这可能是那些家族孳生的一些远亲,捡起了原本的情分,来跑单帮重新积累本钱。不过马翠英平时对这些事不太上心,一如既往地走错了路——她是想到了买地很出名的药铺千金堂,千金堂反正也是山阴的铺子,里头的伙计说的都是山阴土话,所以,误打误撞的,倒也理解这人的来历,对他点了点头,立刻一脸认真地掖了一下袄子,好像她有多少银子藏在胸口的内袋里似的。
“都是些没人管的孩子,父亲兄长都忙着当差呢……也就这几年了,再大一点,就编进牛录里了!不过平时顽皮一点也就罢了,偷人参的确不该——您要是知道是谁,我们去把他抓来给您赔罪!”
大概是为了在马翠英面前挽回面子,这侍卫也很讲道理,好声好气地解释着,药材商张嘴想了一会,大概是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特征,叹口气摇了摇头,“造孽唷!你们也该建个孤儿院了,要我说,这些孩子成天在家没人管,以后是要生出事来的……”
他拿着人参匣子,骂骂咧咧地转身快步走了,马翠英回头看了看连片的地窝子,又看了看那侍卫,她觉得建新城有些欺生了,或者说有欺负汉商,偏着自己人的嫌疑。如果长此以往的话,恐怕汉商对于到建新来做生意,就会存着更深的顾虑了。
“您不知道,并不是我们不愿意管,这些孩子一到十三岁,就会被编入牛录,让他们去干活了。但是就这么八岁九岁的孩子……”
这的确是件犯难的事情,马翠英意识到,实际上这也是建新城缺少女人的表现——不管是汉地也好,边番也罢,除非大家都不出去干活,否则留在家里做家务顺便照管孩子,这些事情总得有个人来干。建新城缺少女眷,男性长辈缺少经验打理不好家里,最终便形成了现在的窘境,这些孩子不是孤儿,金帐不可能把他们送走,也管不过来。
如果是放牧的那还好说,带着去帮把手就是了,可现在,下矿也好,衙门当值也罢,出去巡逻也罢,都不是能带孩子的事情,这些孩子,平时在家里的行为又无法约束,再加上从小被迫和母亲分离,心里有怨愤在,脾气也古怪,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建新城的一大困扰:彼此间拉帮结派,打群架是常有的事情,还喜欢跑到办事处区这里来小偷小摸,这里的住户相对于本地人来说,油水更丰厚,而且——说白了就是行事也更有规矩,在建州区,惹怒了长辈们,被倒吊起来抽,别人根本说不了什么,甚至因为小偷小摸被打断腿,剁掉小手指的都有,都是自己族人,大不了大家去大汗那里评理,可在办事处这里,汉商也就是叫叫,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都是出门在外,以和为贵的性子,也怕处置得严厉了,家里大人来出头纠缠。这样,他们可不就更嚣张起来了?
“最坏的就是那些刚从野人女金归附过来的生番孩子,本来对于抢劫、偷盗的概念就很淡薄,他们有些族群内是没有私产的,看中了什么,直接要就可以了,进城之后,就把这个习惯也带来了,又被本地的野孩子一带,非常理直气壮,家里的大人也不怎么讲理——这些生番孩子,也拉拢了一些本地的孩子王,又和那些被科尔沁母亲抛弃的阿哥们彼此对峙,三天两头打群架,彼此好勇斗狠的,迟早要闹出事情来。”
买地办事处的吏目,对这件事比金帐侍卫还更清楚得多,这个办事处人数不少,大概有五十人左右,平时常驻办公室的也就五六个内勤,也是男性为多——这种危险的环境,有胆量过来的女吏目不会太多的,同样拿的是最高等级的危险津贴,虾夷地的规矩会更好,也没那么冷。
整个办公室就一个膀大腰圆的女吏目,站起来一座小山似的,脸下方还有一道刀疤,不过,此人说话办事却很细腻,嗓音也清脆好听,她是鞑靼血裔,科尔沁女奴出身,说起来也算是很有来历的——这曾是四贝勒福晋哲哲的陪嫁女奴,名字很简单,就叫‘木箱子’,在盛京生活了七八年,后来随从哲哲两个女儿一起南下,在买地上学期间,表现卓异,本来只是个善于摔跤的科尔沁健妇而已,在帐下做点粗活,不料到买地一上学,居然发掘出文理天赋来,还被她考中了吏目,工作两年后,就被派到建新办事处来了。
大概也就是这样的身份,才能在建新如鱼得水,并且适应建新这里的寒冬了,马翠英嗯嗯地点着头,突然又好奇起来,岔开一笔问木箱子,“你一直都这么胖吗?还是到南边以后吃多了?”
“到南边吃多了!以前在盛京哪有那么多好吃的呀,白食虽然好,但也不能可着来呀。”木箱子笑着说,“建新这里伙食也不差,你瞧那些孩子,虽然一个个泥猴似的,身上的衣服都脏得看不出颜色了,但至少都有一身皮袄,过冬的煤柴都有,平时也能吃饱,这才有力气闹事!如果是从前的苦日子,人都快冻死了,偷柴回家烧还来不及呢,还能瞄准了值钱的人参?这也不知道是谁提的议,两边这怕是要开始攀比偷盗货物的价值了,如果金帐那边不痛管,真恐怕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但要认真痛管,又有点儿不忍心下手吧,也都是可怜孩子,沾亲带故的,尤其是科尔沁留下来的阿哥们,本来可不都是富贵出身?再说这批也就是如今建新最小的孩子了,更小的,当时都带去南面了,这城里一两年也没有一声婴啼,怎么可能真的把这些小孩子送到矿山去干活?”
几个男吏目也参与到闲聊里来了,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湿漉漉的细粒子——像是雨又像是冰,这说明天气已经暖和了,大概介于雪雨之间,这种冻雨下过一两回,就可以开始准备翻地春耕了,如果出苗太早,小苗被这么一打,都得死。因此,这会儿建新城还沉浸在冬天最后的尾韵里,还没有完全地活泛起来那。
办公室里,大家把炉子的火给捅旺了,烧热水泡起茶来了,木箱子一边往自己的碗里掰肉干,准备做咸奶茶吃,一边说起了矿山的事情,“……虽然用的是新式坑道,远比老矿山条件要好得多了,但建州人把余下的这点血脉看得宝贵,宁可自己去干活,或者引诱新规划的野人女金去干,也不会让孩子下矿的。其实要我说,不听话的孩子每年送往矿山几天,让他们干干活,看看父辈有多辛苦,也就自然而然的懂事了,不会如此招猫逗狗的。再怎么样冬暖夏凉的,还有电灯照明什么的,可那毕竟是矿那,一天要运个几千斤的矿石上来,能不辛苦马?”
“几千斤!矿坑那里规模已经这么大了!”
“那可不?咱们这采矿的技术,真不是女金人能比的,他们会什么呀,原本就算知道有矿,也挖不出来,只能挖一些浅表的矿石,得去汉人住的州县掠人回来,教他们打洞,就这样也经常出事,冶炼技术也不行,守着铁矿却治不出好铁来。”
经过木箱子的介绍,马翠英这才知道,原来建新的富庶,还真不是买地的支援,建新的确是不怎么缺钱的,因为当时在此处选址,就是看中了本地的矿产,女金人之前就经过口口相传,知道这附近有个开产难度不大的煤矿——虽然不是完全露天,但十分浅表,而且这里又依山傍水的,饮水也不是问题,因此才选择了在此处落脚,至少这样燃料不会是太大的问题。
采煤矿,还是这样的煤矿,他们自以为至少一开始是不怎么需要买地帮忙的,可来了建新以后,发现情况和预想的有些不同——煤矿是有,但一帮人只带了几十个工匠,没一个人有勘察煤矿勘定矿脉的本领,打洞不难,可你不能瞎打啊——还是吃了没知识的亏,太想当然了,于是赶紧和办事处商量,紧急请求援助技术员。
结果,技术员来了以后,在勘察煤矿的过程中,发现此地的煤炭质量非常优异,是可以用于工业生产的无烟煤,质量甚至赶得上山阴的煤矿了,这且不说,和煤矿伴生的还有一片石墨矿,它和煤是间着来的。这可是个好消息,因为众所周知,买地的铅笔原材料就是石墨,而以现在买地识字人数之多,所产生的书写需求之大,对铅笔的需求已经是一个恐怖的程度了,如果不能持续找到石墨矿,那铅笔势必就会失去竞争优势——
本来,铅笔可以擦除,比较省纸,而且价格低廉,书写效果又比同一个价格区间的松烟墨要好得多,这才能受到普遍的欢迎,可若是价格上涨,那百姓势必要回到松烟墨那里去,这就要影响到铅笔和简体字、四则运算这些新东西的推广,这种新习惯,和硬头铅笔的推广是完全分不开的,甚至可以这么说,经过硬头铅笔而学会写字的百姓,要么也只能是去用羽毛笔写字,用毛笔他们很可能就不会写了!
“这么说,建新这里还可以开铅笔厂啦?”马翠英还真没想到,建新居然是已经可以给买地带来好处,而不是还在拓荒期。“这要是把铅笔卖起来,那建新可还真不缺钱呢!”
“真是不缺钱的,好东西不少,石墨、煤矿,这不说了,还有中药材——刚说的人参,就是很多新附的鄂伦春人采来的,这附近的老林子太多了,有些鄂伦春人喜欢喝酒,性格又野,也不愿意下矿,也不愿意种地,他们就不在建新定居,但是有好东西也会卖过来,人参啊、红景天、赤芍、苍术……真别说,越是这样冷地儿,药性越强,我们也让他们尽量都来上课,教他们怎么辨别草药。这不是,陆续也吸引了不少跑单帮的商人过来收药了?这些药材到南边都能卖高价,跑一趟虽然要大半年,但买到几次好货,也足够赚的了!”
至于铅笔厂,现在的建新人口还不算很多,自然是建不起来的,但也是重点发展的开采方向,如今煤矿还只是开采居民使用的份量,以采石墨为主,采出来的石墨用车子拉到苦叶岛港口,从苦叶岛南下再送去买地,每年来送补给的船只,运来买地的好东西,也不能空船走啊,一样是满载而归,收获的也是买地急缺的矿产。
“原来如此!那这么说,等到海参崴的路能修起来,云县和建新之间,通航的次数可是要比现在更频繁多了!到时候别说石墨,就是煤矿也能多开采些,卖了换建材回来呢!”
“为什么是海参崴?”
木箱子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哦,对对,海参崴轻易不怎么上冻……这么说的确不假,路要修好了,终年通航,冬日也断不了货运的,建新这里很快就能把水泥房都起出来了。只等着粘土砖的配方确定而已——说起来,建新这里其实也有粘土矿,这事儿老汗他们还不知道,探矿他们那边的小分队新勘察出来的,我就说嘛,煤矿伴生的常有高岭土、黏土,这要都找到了,瓷土也有了,还能烧出瓷器来卖去东瀛呢。”
“就算我们烧不了,运到南边去也行呀,景德镇的土都要被挖空了,听说瓷窑东家急得团团转,在南方到处转悠着找矿,我们这靠海不说,土那还不有得是!谁说辽东荒凉?六姐讲得真不错,虽冷,但却蕴含了无穷宝藏,只要把路修好了,想不富都难!女金人来通古斯,倒是选对了地方,不得不说,还是有点运气的,他们这片地盘底子可还真厚实!”
虽然在云县住了这么久,但马翠英还真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认识到了工业矿产对一座城市的价值,仔细一想的确如此,只有农业依赖气候条件,矿在哪不是矿?只要有矿,就算自然条件这么恶劣,建州也能让这些半孤儿都吃饱穿暖,甚至有力气闹事,倘若再开出什么稀缺的富矿来,说不得,建新会把虾夷地远远地甩在后头,可以和……和鸡笼岛、南洋这样的,被买活军经略有年的地方,比一比生活条件了!
到了那时候,愁婚配的应该就不是建新,而是虾夷地了,除非虾夷地也发掘出什么矿产来,那倒也好的,虾夷地就临海,运输更方便,还不用走几百里路了——就不知道有没有不冻港——
因为和本部的通话要等时间,这会儿大家也是在闲谈,马翠英正在胡思乱想时,只听得窗外马蹄嘚嘚,大约三四匹健壮的高头杂色马进了院子,上头下来了几个穿着棉袄,身形笨重的汉子,屋里众人隔了玻璃窗看见,都起身迎接——窗户还被糊死了不能开窗,因此便撩起门帘子喊,“小郑,都回来了?咋回来得这么早?出事了么?”
“没事,姐,就是发现了这东西,觉得有点意思,想拿回来送矿里去化验一下。”
一个小伙子掀开了头顶的毡帽,从腰间解下了一个挂袋——这挂袋里全是一根根铜管子,马翠英好奇地看着,心道,“怎么不用玻璃管?啊,对了,我们参园到冬天就在大棚里取样,实验室也有暖气,他们出外取样用玻璃管可能会冻裂了。”
“啥东西取的?”
木箱子接过铜管,拔出塞子眯着眼观察一下,“黑乎乎的,看不出啥来……干的稀的,好稠呀!”
她轻轻地晃了一下管子,观察着液体的形态,片刻,眼睛突然瞪大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石油,这是石油呀!你们发现油矿了?”
“嗯!就在建新西北方向,快到北海那儿,我们发现了一处地上的自涌点,似乎是地震带来的变化——”小郑也是满脸放光,“如果没有弄错的话,建新附近,或许很快就要再多一座小油矿了!”
“天——”
“天爷!你们还跑北海去了!这太危险了!”
“油矿!”
办公室内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叹声,马翠英也瞪大了眼,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建新,恐怕很快就要繁华起来了,但就不知道这对女金人来说是否是件好事,这,有煤、有石墨,还有买地最重视的石油——这所有一切矿产,似乎连成了一条命运般的指引线,指向了处处都被提到的北海……
就算马翠英的脑子并不是那么好使,她也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这样的宝地,六姐又怎么会任其流落在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