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黄景秀本来也是闲着乱走, 她刚从公审大会上下来,作为证人提供了自己的证言,算是扮演完了在叙州的角色,一想到接下来同样的事情还要在锦官城和万州重复两遍, 便懒洋洋地提不起劲, 王小芸的邀约, 反而把她从无端的愁绪中拔了出来,似乎重新回到了现实之中。
她转过身和他们一起重新走向城区, 同时也好奇地打量着身后那些东张西望的考察人员:这群人应该都是久居于买地的,身上带有活死人特有的一种无拘无束的气质,更重要的是, 他们对叙州的环境表现出了一种容忍的好奇,很显然,他们原本居住的城市, 环境条件要比叙州好很多,考虑到叙州的城建其实在全国已经算是凤毛麟角了,可见他们必定是来自于买地比叙州更繁华的那些都市,不是云县就是鸡笼岛的固统城了,哪怕就是羊城港,现在到处都是工地, 只怕也未必能比得上叙州的水平呢。
“这是在考察——能说么?”彼此友好地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黄景秀见这些队员都是在自行记笔记, 似乎一时也没有什么来问王小芸的, 便和她窃窃私语起来,好奇地问,“要在叙州建厂了?”
“你应该也有收到风声啊, 是来做技术勘测的,六姐要在川中部署有线电台,叙州是终点站,最后这条线要一直越过三峡铺设到夷陵。”
这倒没什么保密的,王小芸知道黄景秀做过一段时间的兼职采风使,还让她帮着写一篇报道去投呢,“一会让他们把仙器借你用一下,拍几张照片,就是一篇报道了。大家开心,你有报道发,技术小组这里也露个脸。”
黄景秀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女孩了,对王小芸隐藏的意思,她是心领神会的:要建有线电台网,似乎是六姐不久之前下的决定,公审大会也是在夷陵回信之后才召开的,这会儿,勘测小组就来叙州考察了,也可见他们的效率。这种新闻上报,整个体系中,和勘测小组工作流程沾边的人,见了都是开心的,属于报喜鸟式的报道,当然多多益善。王小芸这也算是卖给她一个人情——虽然两人在万州事变之前,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但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无私地帮助黄景秀了。
黄景秀心头一暖,低落的情绪似乎也振作了不少,她感激地冲王小芸一笑,想要说话却被她摇摇头止住了,只是相视一笑而已,她们两人似乎可以轻易地明白对方的念头,这种无言的默契,在五年之后反而更加浓郁了。许多想要询问的话,在见到本人之后就已经得到了解答——黄景秀一直很想知道,王小芸为什么把机会让给她,真的是因为她当时所说的理由吗?她要为了六姐,长长久久地凝望着这片遥远的疆域,这五年间,她过得好吗?有没有吃了什么苦,遇到了什么危险?她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吗?
现在,这些问题全都得到了解答,只是看着王小芸,便可以明白了——过去五年她过得很不错,虽然或许是吃了一些苦,因为她有点儿见老了,但那种老,并非是疲倦无力的老迈,而像是一株小苗长成了参天大树,褪去了那种柔弱而生涩的脆嫩,王小芸的眉眼间有了岁月和奔波带来的风霜,但她也变得更加成熟、圆融和自如,像是已经习惯了挑在肩头的重担,并且还绰绰有余。
这是一种让人羡慕的积淀,黄景秀在刚认识她的时候,觉得买地的这个女吏目虽然表现得刚硬,但这刚硬是带有一点脆性在里面的,似乎她的内里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强,总有一股阴郁挥之不去,然而,现在,这种外强中干的感觉完全褪去了,她周身多了一股坦然,这会儿再看王小芸,很难再去留意她的矫正鞋——这是她出身的证据,又影响了她的步态,是那样的显眼,不知该怎么说,似乎看着她就不由得会先去看她的脚,并且不由地对她的出身有猜测。
至少,五年前的黄景秀是这样的,五年前的王小芸,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可现在,再看向王小芸的时候,就全然注意不到这些了,会去细看的是她的眉眼,她坦然地,甚至是主动地和人对视的那股子风度气魄……黄景秀也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同,但她很欣慰地意识到,这说明王小芸留下来的五年过得不错,黄景秀自己的改变,她享有的福分并不是建筑在另一人的牺牲之上,这一下就解开了她心中的负疚感,让她感受到了强烈的解放,也就是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心底深处原来一直在牵挂着这事儿呢。
至于她自己,她过得如何,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王小芸很明显因此也非常的欣慰,她们不必多说什么,只是互相地笑着看看,悠闲地走在叙州初冬难得一见的阳光里,便已经觉得很舒服了,这会儿,黄景秀从街景中感受到的,完全是人间烟火所带来的琐碎的幸福与治愈。
“……后来我想着,金娥姐是那样爱看话本的,而写话本要比写报道省力得多,报道能否被刊登是说不准的,要看当期缺不缺这样的故事,而且字数也有限,论字算,稿酬虽然高,但篇幅加起来,总金额就不如话本多。于是我便借着一路东来的见闻,写了一篇话本,讲的就是逃家少女一路惊险万状地来到买地的故事……”
这个题材在买地是很热门的,大概是因为切中了太多人经历的关系,黄景秀的这个故事,说不上多畅销,但是她经历在这里,语言也风趣,毕竟还是小小地有了一点声势,给她赚了几十两银子,有这些银子傍身,她的生活就很从容了,于是黄景秀就辞了衙门给安排的工读,宁可一个月交三百文的人工费,做了全日制的学生,这样苦读了两年多,期间又绞尽脑汁写了两个话本,把生活费给续上了,第一次没有考中,第二次就给她考到了大学传媒系,成为了大学生。
“……没有学理科的本事,也尝试过,和别的学生比实在是没有优势。那就逮着什么能考的就考什么吧,比起戏剧系、文学系,还是更愿意考传媒系——大概是也受了家里那些事情的影响……”
黄景秀当然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过她所经历的悲剧,她是如何在无形大手的拨弄下家破人亡的——提起这些她几乎已经麻木了,根本就不会难以启齿,但是,在亲历者,在她的恩人面前,再说到这些当然是不同的,她欲言又止地停下了话头,对王小芸浅浅地笑了笑,“都过去了……其实我也没想到,才五年就等到了结局,这比我想得要快得多也顺利得多了。”
“我也没想到,才等了五年,六姐就已经入川来了。”
她们是很有共鸣的,王小芸也有相似的感觉,“我也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但其实真没吃什么苦,感觉没一会儿,整个问题就都解决了,还没给敌人坐大的机会,对付他们的人就接二连三地来了……怎么说呢,好像本来准备一个人坚持,准备做牺牲的时候……”
“却发现,帮助你的力量还有许多许多,压根没用上你,问题就全都解决了。”黄景秀接了口,她看了看身后那些勘测队员,他们似乎已经找到了一处满意的观测点,从包中掏出了不少陌生的器械,在这个小山包上忙活了起来,时不时地冲着远方的山头比量着。“想想看,我们担忧的事情,川蜀这里因为地理而来的闭塞和独立……甚至包括了山里的蛮夷——”
“也全都通过种种办法被巧妙地解决了,”王小芸点了点头,她也很感慨,“有时候都在想,我有没有必要留下来呢?是不是这里并不需要我呢?你看,电线都要拉起来了,有线电台一铺,那真是铺到哪里,消息就传到哪里,借着航运不便和航道垄断来搞割据的想法,注定永为泡影,这里消化的速度会和三峡外一样的快……就算没有我来出力,车轮一样滚滚向前啊,我的贡献也并不是决定性的,只能说是起到了一点微小的作用……欣慰之余,好像又有那么一点儿失落。”
这话完全说到黄景秀心坎里去了,她情不自禁地抓住王小芸的臂弯,“我也是这样想——离开万州以后,我一直有点儿迷茫,我不知道除了报仇雪恨之外,将来该干什么,后来到了云县之后,我想要把云县的光亮带给万州,其实,按这个志向我该选管理学或者是政治学,但是……”
“但是这回入川,你发现了,就算没有你,万州也发展得不错,是吧。”说到这里,王小芸是有点儿小得意的,“这些年万州的确是进步得快,毕竟是大江渡口,入川第一个大州县,白帝城地方有限,很快就到顶了,终究是万州承接了买活军带来的最大好处——要说叙州对万州有敌意,也是因此,按地理来说,本就该是万州发展得好的。”
“确实如此,本来以为万州对买地的敌意会成为阻碍,结果,五年后回来一看,那些本地的固执父老,早就无影无踪了,想想这也符合情理,买地带来了那么多好处,恩威并施,再把无法联合的人一处理,还有他们什么事儿。至于我……没了张屠户,就吃带毛猪不成?根本也没那么不可或缺。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是小芸姐你们这些留万吏目的工作做得好,化解了潜在的危机。”
这是实话,倘若在地工作做不好,双方的矛盾长期存在,那么黄景秀就很重要了,她的身份,所背负的冤情,对万州民心都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会是分化万州顽固势力的重要棋子。就是因为百姓的日子好过了,潜在的敌人,要么转化立场,要么就被直接消灭了,黄景秀也才被解放了出来,可以有了从容选择未来的权力,否则,她也不必多想,直接特招回万州去任职,自然会有任务给她。黄景秀说,“这又是我承的一个情啊,我总是受着小芸姐你们的恩惠,真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了。”
王小芸笑得都合不拢嘴了,和五年前相比,她的笑容里没有任何的包袱,只是在纯粹地享受着这一刻,很显然,黄景秀的自由便正是她最好的报偿,这是她从工作中所汲取到的最精纯的乐趣,在这一刻,黄景秀深刻地感受到了‘纯粹’所带来的魅力,王小芸没有考虑过前程,考虑过回报,她基于最纯粹的动机生活着,工作着,因此她得到的快乐也是最纯粹的。
她的过去——或许远比黄景秀还要更凄惨许多,在这些年后,黄景秀认识到了世间的苦难是如此的繁多而普遍,但是,此刻她仍然拥有着强大的快乐的能力,王小芸此刻的生命力,就像是她们目之所及远处奔涌的大江,汹涌澎湃,跳脱强韧,犹如血脉蓬勃,她似乎和大江一样,与更庞大的伟力联系了起来,在这一刻超越了时光的束缚,通往了更深远的永恒。
她虽然有了年岁,但又怎么会疲惫呢?看看她正在做的事,她所造成的改变,哪怕是如此的微小,报道里也不会出现她的名字,但她所得到的反馈是何等的庞大,王小芸正看着天地因她的努力而一点点的改变,这改变虽然微小,但她也的确正参与其中啊!
黄景秀又一次感到了五年前离开家乡时相似的震撼,那时她完全不能理解王小芸,而这一刻她虽然可以理解了她,却还不能想象自己该如何达到这样的境界,这五年来,她鞭策着自己,为了心中的目标刻苦而孤独的前行,她的心中好像永远有一个大洞,埋藏着情感上的缺失,而她不知该如何弥补,她于这世上已是孤独一人,一无所有,除了仇恨没有更多的链接。在这一天,她的仇恨告一段落,黄景秀好像也失去了主心骨,她行走在叙州街头时,恍然感觉自己就像是行尸走肉,对什么事都没了热忱。在这一刻,她心头似乎又涌动起了热血,似乎有了新的展望,她可以——或许她也可以,学着向改变了她一生的人一样——
一样什么呢?她说不好,一样在荒芜的人生中奋起,在惨痛的残躯中去生长起新的肢体,在过去的一切种种之后,依旧能感受到快活,感受到幸福,并且由衷地大笑起来,把过去种种抛诸脑后,去拥有新的梦想,去享受依旧漫长的青春——
“其实我也一直在想,毕业后该做什么。”
身后是忙碌着勘测着,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数据的勘测队,远处的行人投以诧异的目光,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支勘测队对于整个川渝局势的意义,身旁是良师与恩人,身前远方是滚滚东逝永不止歇的大江,这一刻,黄景秀似乎感到一切都在吹起的秋风中定格,在这一刻她解脱了厚厚的枷锁,轻盈地在天地中飞舞,她拥有了新生却又无穷的勇气来面对这极美好又极丑陋的人世。
她对王小芸轻松地说,“这一次在公审大会里,做了舆论导向工作之后,我更感受到我应该去做点什么,小芸姐,你看,我们正处在多么激烈的变化之中,我们的生产力进步得是那样的快,但人的心呢,也能进步得这么快吗?”
“它们还是那样的愚昧,那样地容易操纵,甚至可以说是那样地丑恶,只要有一两只有力量的手,就会成为他们运用的筹码。甚至连买活军,也只能耐着性子和这些拥有筹码的势力博弈……有权有势的人,不但操弄权势,甚至连人心也能轻而易举地玩弄,你瞧我们家,就是最好的例子。五年过去,万州有了那么大的改观,叙州更不必说,可民心却依旧如故——依旧是那样的愚蠢而不设防,那样地易于操纵。”
“有时候,我也不禁会想,生产力的门槛,有太多人在看守,甚至连吏治的门槛都有你这样的义士自告奋勇,可民心舆论的门扉,现在是谁在看守呢?自从有了报纸,民智开启得越来越快,可脆弱的民心也越来越容易被操纵了,信息的流速是这样的快,甚至有时候就连在买地,衙门都不可控制——”
“这样重要而又敏感的领域,这样易于操纵的东西,如今都是谁在摆布?小小的叙州,都能滋养出多么险恶的野心,布置出精妙的阴谋,造成多么巨大的破坏。现在,六姐在舆论这块阵地上的看门狗,他们真的绝对忠心吗?他们的野心,又有没有因为这巨大的新生的权力,而悄然间滋长起来了呢?”
王小芸已经明白过来了,她的眉宇间多是欣慰,却也难免感慨,五年前的一幕似乎在眼前历历重现,和这一刻是如此的不同,却又是如此的相同,五年前,曾被她阐明的志向,现在化为同样坚决的誓言,从满面英气的短发少女口中吐露,似乎跨越了时间,与五年前的王小芸形成了共鸣。
“买地,真的只有比我们想得更好,更更好——”
正因为它是这样的好,才值得我们投入一生的心血,奉行不变的誓言,去守卫着它。
“虽然我们的力量是如此的弱小——虽然这件事也并不是非我们不可——”
但是,但是既然撞见了,既然有所察觉,既然也没有别的更好的人可以托付,那么,那么她们也便只能承担起这份责任,去尽力地贡献着自己微小的力量——
两个女孩相视一笑,她们谁都没有再说话,而是把眼神一起投向了远处的那一抹黛色,那和江水似乎融为一体的山峦,过不了多久,一条条电线就会从它身上掠过,穿入云端,直达彼岸,将川蜀的局势永远改变,而这样巨大的进步,不也就正起源于身后那些普通人忙忙碌碌的工作么?
“你看,小芸姐,我有时候也会想……”
黄景秀轻声说,犹如梦呓,“我们的力量虽小,但天下间的所有这些改变,固然源于六姐,可它能变化得这样快,这样迅速,这样好……”
“不也是因为千千万万个我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