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铛铛铛铛——】
刺耳的锣声骤然打破了码头上方有些沉闷的空气,伴随着远方城内传来的隐隐钟声,有人拿着铁皮喇叭,在码头前方的水泥柜台后头大声喊了起来,“过来兑筹码了,上午歇工了啊!都快点来兑筹码,再敲一次钟就下班,过时不候,你的筹子就没用了!”
码头前方,挑着担子,推着车子的力工们,闻言都略微暂停了动作,随后,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立刻又嘿哟嘿哟的加快了脚步,而此时,已经有好几个晒得浑身黝黑,除了兜裆布之外□□的少年郎,从码头前方一条街里跑了出来,手里都拿着鼓鼓囊囊的钱匣子。
他们娴熟而沉默地游走在力工们身边,等候着力工们的召唤,只要有人一喊‘换钱仔’,他们就跑过去了,接过了染色筹子,先抽走一根作为换钱的酬劳,随后熟练地数出了筹子的数目,这时才开口,“要零要整?”
要零钱的力工还是比较多的,“一十七文是吧,十七碎十整。”
“好!”
钞票立刻被数出来,交到了力工手里,他们很珍惜地掖到了腰间的钱包中,便四散开来各寻去处了,有些人径自走到了椰林里,在椰风树影之中,那里隐没了十几个摊档,有些摊档还支起了油布做的帐篷,提供大片的阴凉,在高高的帐篷底下,竖着一根根的杆子,上头挂了一张张吊床,力工们随手扔给档主两文钱,“一个椰子,一包椰浆饭!”
“来了!”
全都是准备好的,档主手起刀落,椰子顿时裂开缝隙,力工们自带的都有水壶,拧开木塞,清澈的椰子水汩汩灌入水壶之中,散发着让人精神焕发的清新香味,用大片棕榈叶包好的椰浆饭也被扔了过来,打开叶片,香味立刻扑鼻而来,浓郁的椰浆香味、斑斓叶的清香,黄姜的辛辣,还有炸咸鱼那股子特有的油香,都让人食指大动,力工们有些再掏一文钱,“来碟咖喱酱!”
“我要辣酱咸菜!”
酱类的食物,因为有油在总是贵一些的,不过,加酱的食客不在少数,因为一份酱份量不小,用叶片叠起来做的小方碗送来,里头满满的都是油光四溢的酱汁,飘在上层的全都是油,力工们把酱往米饭里一倒,拿手抓开了,捏成团就吃,咸滋滋的非常有味。不过即便有人不加饭,椰浆饭本身的油脂也够了——椰浆都是拿椰肉和椰汁混合搅打出来的,椰肉本身就富含油脂,这饭吃在嘴里,天然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油润感,和疏松的米粒结合在一起,是和北面米饭区别极大的口感——当然要比直接吃蒸米饭美味得多了。
干了一上午的力气活,这些力工们毫不客气,都是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着饭,伸着脖子嚼咽了几口,把食物咽进空荡荡的胃里,填补了那股子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之后,他们脸上出现笑容了,也相继地摘下了斗笠,露出了一张张被晒得黑红分明的脸来。
“一上午搞了三十五块,今天还算中!”
“我少点,一十五块,今天全是搬书,不好搞撒,背篓装不了多少,只能打捆扎担过去,捆扎也不好搞,趟数少了些,还是你娃儿有辆车好推。”
“仲是要搞辆车方便啲!”
“再看了——诶,黑娃儿来咯,黑娃儿,你上午搬了好多嘛?”
“四十块。”
相熟的力工们,有的娴熟地往吊床上一躺,半靠着吃饭,有些坐在栏杆下,边吃边聊,说的都是南腔北调的官话,虽然乡音依旧在,但已经比较淡薄了,理由是非常明显的,吕宋岛的码头,那真是天南海北,什么人都有,这会儿说话的几个汉人力工,老家中原的,川蜀的,广府的,不说官话压根没法聊天,甚至被他们询问的黑娃儿,看身形明显就是吕宋的土著——矮小干瘦,浑身上下黢黑,一笑就露一口黄牙,这里的矮小不是汉人所谓的矮小,黑娃儿已经快成年了,才只有一米三几,在来自中原的‘三十五块’面前,就和孩童一样,吕宋土著族群也很多,这种族群天生就这么小、这么黑,有人说华夏前几个朝代的昆仑奴,其实不是住在非洲的黑大汉们,而是在吕宋岛捕来的这种土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黑小子,一个上午居然挣了四十块!大家都啧啧称奇起来,好奇地比量着黑娃儿的头顶,“你就是这么会顶才长不高的!”
“这咋顶的,这是书啊,你顶一麻袋,旁边不塌下来?”
南洋本地的土著,就算是在码头上做搬运力工,办法也和汉族极不同,居然有大多数都是用头顶的办法来搬东西,而且脚步迅速,虽然一次承重少,但来回快,居然总量不输给背负、拖车多少,这是让汉人啧啧称奇却学不来的本事。黑娃儿听不懂这些较不常见的对话,便憨憨地笑着,人们又为他计算着,“上午就挣了四十,下午怕不是要挣六十——一天一百!”
“黑娃,别去赌钱了,也别都吃了,还是学着存点呗,钱有什么好耍的,都是一趟趟顶出来的——存点钱,买个小院子,娶个媳妇多好呢?别往那片椰子林里使劲了,那里的女人——”
‘三十五块’碰了一下‘一十七块’的吊床,止住了他的话,‘一十七块’也意识到这样编排土人妇女,或许会激起黑娃儿的不快,便讪讪地停住不说了:现在,美尼勒城外,华人、洋番、南洋土番汇杂居住,观念的冲突是非常常见的,这其中就包括了民俗上极大的不同。
在汉人来看,保持多个伴侣——这是极不体面的事情,除非是迫于生计,不然根本不会这么去做。但在很多非常原始的土番这里,这种事就和吃饭喝水一样习以为常,他们甚至还没有形成婚姻这个概念呢,更别说卖银了,同时和族群里的多个男性保持关系,没有任何不妥,如果因为这种事能得到一些好处,她们也不排斥和外族人发生关系。因此,说那些椰子林里的女人不正经,这对她们的族人来说或许是一种无端的指责,很容易惹来对方的反感。
那片椰子林,已经成为美尼勒城的一块心病了,该怎么把买地的规矩扩散过去,这是吏目们要操心的问题。在力工们来讲,这些单身汉子互相提醒着不去钻小树林,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是他们害怕脏病,而且也畏惧了被抓住后的惩罚,这些土番女人背后都有整个部族在撑腰,没有做好剿灭叛乱部族的准备,衙门也不敢轻易掀起纠纷,但他们这些背井离乡来讨生活的流民,可没有这么好运,被抓到光顾椰树林,转头就送去矿山服役了——吕宋的矿山已经开始挖掘了,说实话,非常缺人,愿意下矿的人肯定不多,而重刑犯是完全不够用的,听说矿山的吏目眼睛都发绿了,成天在城里转悠,看到谁都想抓去挖矿呢!
“下午不干活了。”
黑娃儿或许是没有听懂,或许是没有介意汉人朋友们话里隐藏着的优越感,还是乐呵呵的样子,他憨憨地说,“下午要上学去。”
“上学?!”
“黑娃儿,你要去上学?!”
这些数字汉子们,立刻惊呼了起来,有些人连觉也不睡了,一骨碌翻身从吊床上坐起来了,饶有兴致地看着黑娃儿,“你咋舍得去上学了嗦?不挣钱了?”
“我们怎么劝你去上学你也不去的!你们这些土人,总是不喜欢上学,要上全工——和你们说这样不划算,你们也听不懂——”
“就是嘛,现在怎么就去了?”
“信教了!”
黑娃儿还是那么言简意赅,挠挠头,“族长说我不虔诚……就我不学习,要把我吊起来打,下午不敢干活了。”
信的当然是知识教了,在美尼勒城这里,不会有什么别的可能的,不说移鼠会了,现在吕宋这边其余教派,除了各大部落根深蒂固的祖先崇拜和自然神崇拜之外,别的都是被打得抱头鼠窜,力工们倒是不觉得信教出奇,而是纷纷感慨于黑娃儿的转变,“我们千般劝,你也不听,宁可干苦活,也不愿去领每天平白多的五文钱!现在一入教,就去上学了!神仙说话就是好使!”
“你那些族人们以后也没法偷懒了,以前啊,他们上半日工,有了吃喝的钱就去玩耍,去钻椰树林,现在有了知识教,那半日就得去上学了!”
“是啊。”黑娃儿抖了一下,“要是不学习,不修行,祖先一发怒,田地就不丰产,那我们就是罪人了。”
谁也不想当罪人,因此,看来学习是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了,哪怕是人去了,心不在,也得做出虔诚的样子来,否则就得被族人排挤。力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好笑,三十五块把最后一块米饭投入嘴巴里,又咕咚咕咚地灌完了椰子水,嘟囔道,“为啥不让汉人入教呢,俺倒想让俺小妹入一个,看她还敢淘不,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学习呢?”
“嗐,就是不入教,你不去上课吗?不说了不说了,都睡吧,下午还上学去呢!一会互相叫一下!”
“晓得哈,你娃儿睡吧!”
顷刻间,吊床上横七竖八已经躺满了人,都在微风中摇晃起来,上头逐渐散发出雷鸣般的阵阵鼾声。美尼勒城这里现在通行的时间表:早上五点到六点开始干活,干到十一点,开始长午休,在热季,要到下午四点左右才开始下半场的活,可以一直干到晚上八点钟,场地才会完全休息下来,但码头这里,货物多的话,那也有晚场,会通宵卸货,换人不歇场,其他学校、衙门和商铺,则大多数遵循的这样的生活节奏。所以大部分美尼勒城的居民,都适应两段式的睡眠,这一觉汉子们可以直接睡到下午三点多呢。
【这样的作息时间,无疑极大地提高了南洋地区的工作效率,在此之前,南洋的土著奴隶,根据记载,即使怎么鞭打,一天也只干五小时的活,这样的安排让劳动时间几乎翻倍,能做的事会多很多。】
力工们没有留意到的是,在摊档深处,有一张角落里的吊床,也在微微的晃动着,一个洋番正靠在吊床里,架着腿充当垫板,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笔记,【这一切改变的原因实际上是棕榈油榨取技术的大进步,吕宋的油料很廉价,提供了照明能力……生产力的提升……这种说法真是太有意思了。】
如果黑娃儿眼神好的话,他会发现这个洋番正是知识教派遣到他们土著村落的新祭司:坚信张伯伦,汉名张坚信,不过,张坚信目前没有出去和他相认的打算,而是饶有兴致地在隐蔽处观察着码头这边的一切动静:远处的换钱仔们已经跑回来了,把钱盒交回给了店主,自己抱着一大袋子筹码和一个空钱盒,又跑去兑换筹码。张坚信计算着他们的收入——一根筹子一文钱的话,换钱仔一次只要能找到20个主顾,他就赚了一十文钱。而且,由于他在排队时会不断的把筹码按照十根一捆扎好,免去了兑换处工作人员的闲工夫,似乎在兑换处那里也受到了欢迎。
【有趣而轻松的生意,最原始的金融服务业。】张坚信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一条闲篇,【在这样的混居地带,民俗的冲突和融合……人类学……离开羊城最大的遗憾,是离开了充足的知识宝库,社会学、人类学实在是太有意思了……很渴望回到图书馆去继续学习,在美尼勒城的田野调查可以写出好几篇论文……】
和绝大多数来华的洋番不同,张坚信对文科的兴趣极为浓厚,反而不擅长理科,如果可以,他学者的一面想要永远留在羊城上课,但,张坚信毕竟是个富有斗争精神的加尔文宗教士,他正是让莫祈平十分讨厌的那种狂热派——张坚信是有野心的,他的野心就是让他所见识到的一切苦难都消失,所有受苦的人都能得到救赎。曾经,他认为加尔文宗是答案,于是出身贫寒的张坚信,便在短短的十年时间里拥有了登上来华船只的资格,而一旦来到买活军这里,见识到了买活军的理论和科学,张坚信便又立刻抛弃了加尔文宗,以及他出生以来几乎成为本能的,对主的信仰——张坚信在心底丢弃旧神的时候,甚至没有犹豫过哪怕一秒哩。
当然了,没有必要对外完全表露自己,张坚信对外的说辞,依然是为了更了解敌对教派而打入内部,他虽然拥有一个纯善的理想,但同时也非常务实,甚至可以说很有谋略,譬如说此刻,他就很清楚地知道,为了达成他的目的,他必须上位成为知识教的大祭司,这其中很可能牵扯到一些人事倾轧,但张坚信也有足够的智慧来应付这些。
“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是……莫祈平大祭司、马丽雅大祭司,他们的能力实在有限,缺乏长远独到的眼光。如果他们足够听话,也不过只能充任副手而已。”
他在心中默默地想着,在笔下记叙着美尼勒城——在总坛眼皮子底下存在的工作疏漏,知识教如果好好地把土著全都渗透,而不是急于扩张,很多社会问题根本就不会出现。
还有知识教的资金问题,他们也无疑缺乏设计解决方案的创造力,这一点张坚信也有思路,只等着他拥有相应的地位就能提出,张坚信若有所思地记下了下来,【真奇怪,只要一冠上神灵的名义,人们可以变得多么的主动……】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拥有相应的地位’,这就包含了对敌人的打压,以及增加自身筹码的努力,张坚信在找的工作疏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即便莫祈平祭司逐渐失势,但以现在的情况来说,上位的也可能是马丽雅祭司而不是我……马丽雅主教拥有性别优势,这是我们这批人的匮乏。”
“得想个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不能被红圈配额局限了思路——我似乎已经有主意了。”
“知识教完全可以在我的运营之下,变得更好、更完善,更能发挥作用。”这个前任清教徒自信地想,“真正的天才要登上舞台了,前人迟早都要让道,莫祭司和马祭司最终也只能接受这一点——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一点是,得想办法从老家弄点女人来……”
“女人,的确,我们老家可最不缺女人了,尤其是我们加尔文宗的信徒中,少不了的那些,受到平等思潮影响,桀骜不驯的,制造麻烦的,多口多舌,喋喋不休地争取权益,让她们的丈夫和父亲烦恼无比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