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目前新区建设进度分为四大块,第一块是道路建设,主道路完工率已经有五成以上了,第二块,公用设施建设,大学城建设进度达到九成以上,大图书馆、大博物馆以及一系列办公楼、功能建筑的建设还在推进中,预计在五年内能全部完工,第块,民居建设,目前还处在初期阶段,和第四块民生建筑一起部署。”
术业有专攻,正当哈维医生在信笔由疆地书写着他的思考时,德札尔格却是少见地没有在图书馆研究关于华夏的一切,而是以学生般的谦卑姿态,坐在阶梯教室的后方,仔细聆听着台上的年轻姑娘,推拉着双层黑板,仔细地讲解着羊城港的‘城市规划思路’。
“新城预计能容纳五十万以上的人群常住,五万到十万的流动人口,完成新城建设之后,再进行旧城改造,预计还能再进行扩容,配合周围的卫星城镇,最后让羊城港达到百万左右的人口容量,同时我们在建设期间,也为下一代交通方式留出了缺口,火车站、铁轨等地目前都已经规划出来了,并且和码头联系在一起,形成了海运货物集散的动线。”
一共四层黑板,还要再加上一张城建规划图,才能把羊城现在的布局给讲解清楚,就这,黑板上也写得密密麻麻的了,见识过幻灯仙画的学生们,不能不因此感到失落。如果尝试着使用过电脑,或者说仙脑的话(仙和电字,在买活军这里发生了严重的通假现象,凡是能用电来修饰的器物,在百姓这里都是名副其实的仙器),那么,他们就更是觉得现在的这种板书功夫很耽误事了,在仙脑上通过快速输入便可以制作成的精美板书,可以无限次的复用,而且看得非常清楚,怎么看都比现在要更方便得多,坐在后排的学生,也不至于要借助于新配的眼镜才能看清楚板书,否则就只能早早地前来排队,力求坐在最前方看个清楚,或者只能向前排的学生借阅笔记了。
不过,这样的比较其实也透着炫耀,在其余任何地方,能把城市规划作为一门学科公然地进行讲解和研究,这样的事情都是难以想象的,能够坐在这里听讲,就已经是在法兰西无法想象得到的机会了。对德札尔格来说,现在听到的一切都是极其宝贵的知识,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买地这里规划城市的基本思路,并且不断地和巴黎对比——毫无疑问,在整个欧陆能够和此刻的羊城比较的大都市寥寥无几,其中德札尔格最熟悉的还是伟大的巴黎。
巴黎……毫无疑问胜过伦敦,和梵蒂冈和罗马相比也要更富于活力,当然,此时此刻所有欧罗巴大都市,和买地这里相比,在地下管道这块上都落于下风,即便是巴黎也显得一无是处,不过巴黎到底还是拥有一些下水道的,这已经足够让它在都市中独占鳌头了。
但是,这些比较,在修建中的羊城面前就显得那么的不值一提了,德札尔格多次从大学城跋涉前往图书馆,对沿路还在规划建设中的工地赞不绝口,流连忘返,想象着这些建筑完全修好之后,居民们在街道上徜徉所感受到的视野动线,那种高低一致,典雅而又气派的街景水平线,极其富有几何学美感的线条组合……合理而且符合需要的功能区设计,富有远见的宽马路……
没有一样不让人惊喜,所有这些东西的出现似乎都是如此的恰到好处,在看到规划图之前,作为一个建筑师,德札尔格能意识到的只有模糊的不舒服,但是一旦看到解决方案的出现,他就立刻感受到了,自己之前的不舒服,正是因为在原本的的生活中存在的种种不便,形成了‘痛点’,而规划方案中的小细节,就是为了解决百姓们生活中的痛点而设。
这一切,具体到总思路上,只是非常简单的一句话,“我们希望新城的百姓能在步行20分钟的距离内,获取到生活所需的基本资源”——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对德札尔格来说却是那么的振聋发聩,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城市设计应当以民生作为规划时最基本的考量标准,虽然他也从未有机会来规划一座城市,不过,跟随在主教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德札尔格知道,不论是中央城市,还是各地的领主城堡,在进行规划时首先要考量的是军事用途——它必须是方便守卫的,必要的时候可以转化为战争机器,而其次,则是宗教和政治意义,人们总希望自己的城市足够雄伟,能够慑服外乡人和领民,让他们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在这样的指导思路之下,城市和舒适完全是背道而驰,很多城堡,哪怕是领主的房间都异常的昏暗阴冷,因为设计者就没有打算让住客过得舒服,更不要说依附着贵族们而生的贫民了。德札尔格认为,绝大多数城堡,乃至宫殿都不设计厕所,除了人们病态地迷恋自己的排泄物(这一点是德札尔格到达华夏之后才逐渐总结出来的)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设计者根本不觉得自己有让住客的嗅觉感到舒适的义务。
在华夏这里,情况就有所不同了,德札尔格观察到了老华夏采用的里坊制,并且惊奇于它的完善,这也是不少人暗地里认为华夏人种比较高级的理由之一,总有许许多多的迹象显示出此处文明的深深积淀。大体来说,他认为里坊制就孕育了买活军的城市规划思路——在步行20分钟的距离内准备各种民生设施,因为里坊制的存在,羊城的官吏和百姓就能非常迅速地接受这个思路,因为里坊制严格执行的基础,就是在关上坊门之后,百姓们还能在坊中自由活动,获取生活所需,再往前走一走,就是买活军的想法了。
澡堂、开水房、公用水井、洗衣房、药房、菜肉市场、车站……这些在建设时就已经留有了专用的空地,并且以此为核心来布置民居,同时在这些规划中的建筑节点,留有配套的下水措施,譬如澡堂和洗衣房对接的当然必须是下水道的主管,在它的旁边也要留有检修口,方便随时疏通。这种城市设计思路,一环一环结合得非常紧密,也给城市规划提供了整个骨干,接下来只需要按照部署,把功能区洒落在城图之中,就形成了非常清晰的施工节点……
这简直好过成百上千个名媛组成的上流沙龙!德札尔格完全对此心醉神迷了,逻辑、数学严密吻合而成的精巧模型,以及扎实贯彻在现实之中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比较起来,巴黎显得多么的粗陋——卢浮宫或许巍峨雄伟,但论到把整个城市都放在手心精雕细琢,巴黎还远远不是个,落后了起码一百……不,两百,起码落后了两百年以上!
能够参与到这样的盛事之中,甚至只是见证城市的成长,对德札尔格来说都是无上的殊荣,更何况他还受邀一起论证了会堂的设计,并且对于大量尚未兴建的民居提交了自己的设计风格稿件:买地的民居如今还是泾渭分明地分成两种,旧式的抬梁、穿斗式设计,结构外露,新式的‘板房’,四平八稳,透露几何美感,在结构上很难彼此融合,而后者虽然住起来舒服,但审美上毫无疑问不能让所有居民都感到满意。
有一些民居大胆地用了新式的水泥墙和旧式的抬梁顶,在南边这是常见的,主要是因为羊城这一带采暖需求不高,反而在散热上有需要,因此高屋顶是适合他们的设计,不过,居住起来效果并不算太理想,因为抬梁顶会占掉第二层的空间,而工匠又还没有掌握高二层的施工技巧,人们也担心抬梁顶带来的额外负重会不会给楼梯造成额外的压力。
除此之外,新式板房无法炫耀主人的财富,这也让一些人感到若有所失,这催发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装饰工程,比如说,德札尔格看到了一些用琉璃瓦在墙上进行外砌面装饰的屋子,他认为这看起来很怪——买活军这里烧造玻璃技术很高,可以制作很漂亮的琉璃瓦,而且价格很便宜,有些居民就别出心裁地买来碎瓦,在墙面上拼砌出反光的花纹砖。据说,只是据说,六姐对此的评价是,‘这不是瓷砖房吗?难看死了!’
虽然有这样的谣言在,但仍然无法抵挡碎瓦拼花的流行,而衙门也意识到了百姓们在这方面的需求,于是开始对外征集稿件,需求新旧式设计在美感上的融合,甚至还大度地邀请了德札尔格这样的洋番。
他们的人数不少——说来也是好笑,德札尔格固然已经给笛卡尔去了好几封信,催促他在那群土包子放羊佬(欧陆对于清教徒的蔑称)的帮助下动身,但来回大陆并非易事,反而是身毒的泰姬玛哈收到了东方的消息,圣公会和清教都急于讨好买活军,在他们的怂恿下,一大批本来准备给莫卧儿汗工作的奥斯曼、欧罗巴工匠,搭船跑到羊城港来找工作,愿意帮助买活军来建设羊城港了!
德札尔格的汉语已经说得很好了,他对于各国的称呼也逐渐换成了汉人喜欢用的版本,从印度换成了身毒,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建筑家千载难逢的比稿机会——为整整一代的买活军官样建筑供稿!如果被采纳的话,到下一次迭代之前,买活军的建筑队,在建房的时候默认会把他设计出的美术风格,作为备选之一!
从建筑本身的雄伟程度来说,这比不过主持建设大教堂或者宫殿,但其影响的广泛却又不是一座教堂所能媲美的,德札尔格同时感到了几种震撼的幸福:作为建筑师,他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获得了非常广阔的可能,这是巴黎完全无法供给的;作为学生,他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无尽(谁知道城市规划居然属于地理而不是建筑学?德札尔格对于都市地理可太有兴趣了);作为数学家,他在一天内解决的问题和发现的问题一样多!这种幸福只要享有一种,人间就要比天堂更值得向往,更何况他同时享用了种?!
冒险是绝对值得的,德札尔格自身的经历,强化了他的认识,他认为如果他把一个人视作朋友,但却不向他介绍买活军的好处,那就说明德札尔格这个朋友不值得交往,与此同时,德札尔格的内心更浮现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这是作为法兰西国民的他应当承担的一种责任——和哈维医生不同,德札尔格天性乐观,他认为买活军的全球扩张是欧罗巴全民族,至少是法兰西所有百姓所面临的一个非常宝贵的,不能错失的机会!
人,有不想过好日子的吗?
没有!
如果跟随买活军的脚步能够过上好日子,所付出的所有代价只是牺牲一个国王和一些可笑的贵族,这难道不是非常划算的买卖吗?
它就是!
那么,摆在德札尔格面前的问题,在他看来就只有一个了,那就是买活军愿不愿意分享出自己这一套管理社会,运转社会的办法,让他们国家以外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呢?
值得欣喜的是,从买活军对待南洋土著——占人、越人的态度来看,买活军,当然和他所熟悉的那些国王的爪牙不同,他们是非常宽宏的,只要愿意听从他们的管理,他们一点也不介意带着这些异族的土著们一起过比原来更好的日子——bonjour、sat,ho?德札尔格就是异族土著,德札尔格喜欢你们的异族政策,愿意服从你们的管理!
自古以来,一个国家得到了什么好处,只有严防死守,唯恐它被其余国家分享的,哪怕是现在,这样的例子也是层出不穷,买活军是德札尔格所见到的第一个,愿意为了改善另一个政权的日子而出力的政权,他在惊讶赞叹之余,还兴起了一种很强的紧迫感:这么好的事情,恐怕未必能持续很久,所以得在它结束之前尽量地蹭一点便宜。
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他激动地想,但我一个人的力量还不够,除了我的那些学者朋友之外,还有许多我结识的,或者迷茫或者激进的教士们,那些渴望在政治上有所建树,渴望改变国家,那些拥有同情心,想让百姓们过得像人而不是像牲畜的朋友们,我要把他们团结在一起,组建出我们自己的大脑,我在东方看到了强烈的,太阳一样的光源,我要找来一面又一面的镜子,把这束光反射回我的家乡去!我要让它照耀进我的世界!
但是,要实现这个目标,德札尔格首先得挣钱,他要有钱来安置他招徕的朋友们,有钱支付他们的路费,他已经工作得很努力了,收入也非常的丰厚——但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这一次比稿。”结束课程,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德札尔格打亮了电灯,掏出铅笔,凝视着面前几经改动的稿纸,他沉吟着告诉自己,“必须拿下,我必须拿出一个尽善尽美的作品,我必须多方的考虑——”
他已经很疲累了,德札尔格有一种自己正在燃烧的感觉,但他又颇为感到欣然,从来没有一刻,他察觉到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拥有如此非凡而深远的影响,这让他的生命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崇高意义,他宁可以这样的状态只活一年,也胜过浑浑噩噩地呼吸一百年!
他深深地呼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开始以超然的客观态度进行思考: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华夏百姓所需要的是一种怎样的屋子,他们处于一个怎样的时代,需要一种怎样的美学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