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饿——蚀骨的饿呀!
天已经亮了,至少在饥民们看来,已到了起身上路的时候,衙役老爷们也挥舞着鞭子,敲着锣鼓,开始不客气地叫人起床了。“懒骨头!天都亮一线了还不起来?大中午的还赶路不成?晒不死你!”
老爷们的话是有道理的,天气实在已经颇热了,这会儿吃一口早饭正好上路,而衙役班的人其实起得更早,指挥着执勤的流民们做事:第一,把昨夜用石灰澄清过的河水煮开,至少是稍微加热一下,这主要取决于昨日流民们捡回多少柴火,也还好天气热了,晚上不用烧火取暖,新的灌木也生发出来,柴火还能捡得到,若不然,大家都只能喝冷冰冰的泥水,至于说喝下去之后会不会生病,那就完全是听天由命了。
第二,就是蒸窝窝头了,这窝窝头是非常粗粝的,用的大概是掺了沙子的陈年面粉,就这样也放得很少,只是勉强地起到一个粘合的作用,把玉米、土豆粉黏在一起,蒸出干巴巴的小窝头来,一个窝头不过是掌心大小,配上一点儿黄白的米汤——米是肯定没有的,只有一点颜色证明它的存在,而黄色是河水的颜色,石灰有限,必须节省用量,毫无疑问,喝得最干净,吃得最饱的当然是衙役们,至于流民们,能喝上这样的米汤就已经是衙门大发善心啦,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这话倒也的确不假,若是在往年,灾民逃荒,衙门最多也就是视而不见,不落井下石那都算是好的了,如今年这般的景象从未见过:县里主动派人下来询问墒情,在今年歉收,甚至是绝收已成定局的时候,甚至还派人入村点算人数,组织要出门讨生活的百姓们和他们一起走,筹码更是前所未有——只要跟着他们走,就能管饭吃,不一定能吃饱,但绝对饿不死!
这便是非常有诱惑力的条件了,毕竟今年的旱情来的时机实在不对——它是在春小麦播种之后才开始不下雨的,播种之前还下了一两场雨,让大多数人都心存幻想,把种子给播下去了,便是一场雨也不下了,等到大家确认今年歉收已成定局时,种子粮也都亏损了进去,这让大多数人都处于一个哪怕是要出门乞讨,都没太多粮食上路的窘境之中,因为反复的旱灾,今年连山里的野菜都没有怎么长,摆在他们面前的似乎只有多少年来在这片大地上多次重复的老路:卖儿鬻女当然是可以的,也有人能卖得出去,但在绝大多数穷乡僻壤,大面上来说,最后,大概还是要开人市。
在这个时候,只要肯管饭,叫他们做什么不成呢?往常对于衙门心怀疑虑,组织的一切活动都不积极参加的农民们,这一次也反常地合作了起来,他们在衙役的驱驰和呵斥之下,携家带口纷纷上路——老人们有许多被留下了,一家里留一个壮劳力照顾他们,他们的活路倒是无妨的,因为到底河水还是有一点的,大多数人逃荒之后,留下来的河水就足够这么十个人灌溉一两分的地了,而衙役们也强迫这些壮劳力全部改种土豆,如此,哪怕是一两分的地,也足够把他们养活到来年——土豆是丰产的,老人们反正吃得也不多,饿不死即可,这个世道,能管一口饭吃,不用为了省粮食把自己吊死,老头老太们还奢求什么呢?
除此之外,孩子们几乎都被带走了,女孩儿们也不例外,或者说女孩儿们反而是优先被保证带走的,这倒不出奇,一如既往,在乱世中她们承载了更多属性,食物:在人市之中,女人和孩子的肉都是更受欢迎的,因为细嫩些;商品:作为仆从和表子被贩卖时,女人也比男人的市场更广阔,虽然小倌也很流行,但那是在南面,北面的口味比较传统,而女人毕竟可以生育,所以潜在购买者又多了一些有生育需求的底层男性。
这一次呢,她们被优先带走的理由也很明确,那就是衙役要把他们带去面对的买家(大多数流民都是这样理解的),他们是更为青睐女性的,女性的价格要比男性高,能给衙役老爷们带来更好的回报,所以衙役们非常积极地保证所有女人都被带走。流民们也只能听凭摆布,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对买活军的名号一无所知,只有五成不到的人朦胧地听说过特科,大多数人都居住在燕山和大马群山一带,那些犄角旮旯的村子。
在这些村子里,生活可以说是一成不变,只是在几年前,有人想要到村里来开班——简直就是笑话!基本还没弄清这些人的来历,他们就因为班实在开不起来而离去了,村民们和他们的接触实在是并不多的,因为村里的地主老爷们不喜欢这些开班的先生,村人也就不敢和他们有什么接触了。因此,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对于自己将要面临的一切非常的茫然,唯独的幸运,是他们生活在京城附近,所说的土话大抵离官话还相差不远,只是带有一些语调上的差别,如此,还不至于离开家乡没多久,就突然变成了聋子和哑巴。
但是,没有办法,必须离家,不然真的没有东西吃了,饥饿,成了所有人生活中最高的主旋律——饿,实在是太饿了,这种饿要远超过平时的轻度饥饿,而是一种恐慌而绝望的饿,当然了,在这样的地方居住,饿肚子太常见了,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有谁能真正吃饱的?
哪怕是壮劳力,在家中拥有优先采食权,看着面黄肌瘦的家人,也要压抑自己的食欲,否则家里人恐怕真的会饿出毛病来,他们充其量也只是吃到有力量去干活而已,真正充分满足食欲的日子,几乎是不存在的,就算是过年也不能撒开膀子大吃大喝。再加上这几年的天候还非常不好,若不是村子里经过德高望重的地主和宗老们,引进了土豆和玉米,他们恐怕早就要慢慢地饿死了,人在很饿的时候还要去干活,就会容易生病,生了病可不就只能在家里等死了么?
有了土豆和玉米,勉强补上了这些年天候带来的麦子减产,他们的胃口也被养大了一点,但饱足依然是永不存在的幻觉,这些杂粮能顶肚子,但却止不了馋,人们的胃口仿佛变得越来越大,怎么都吃不饱,吃杂面馍馍,若是白面多,吃上一个,当时不觉得什么,干起活来能顶个一两个时辰的。可吃这些杂粮,当时吃下去觉得饱了,可一干起活来,很快手脚就没有力气,这时候胃里还不算空呢,可就非得再吃点粮食下去才有力气,久而久之,胃被撑大了,又觉得消化过于牢乏似的,还添了胃病。村子里很快就形成共识,这些杂粮损胃,还是不能大种,得和麦子配合着吃。
但是,今年连这些损胃的杂粮,都填不饱肚子了,绝大多数人家上路时,带走的是家里仅剩的残余,他们把玉米碴子磨成粉带在身上,家家户户分到人头,只有个十几斤的——若是不走,衙门不管饭,这十几斤吃完了,那就只有开人市!把家里的亲眷卖进人市里,换来一些血做的粮食,上路去别的地方讨个吃口!
谁也不想吃这样的血粮,就算是最凶恶的地主,也不会主动去开这样的人市,饥民们以前所未有的组织度别离了家乡,上千人在一两个衙役的指挥下服从地行动着,只要每天一早一晚两个窝窝头能供上,他们愿意满足衙役们的一切要求,对他们的皮鞭、特权予以极大的忍耐,甚至在感情上还表示理解,觉得衙役们说得不错:“若不是为了活你们的命,我们费事走这段长路?背井离乡到处地受气,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懒汉们!”
这话的确不错,衙役们也实在是辛苦,离乡之后,他们要每天早起盯着供饭,鞭打着不许做饭的女人们偷吃,还要奔走在队伍前,去和途径的县城交涉,甚至每天捡柴火打水的地方,都是他们陪着笑脸确定下来的,因为现在京畿道到处都是组织南下的流民,去通州、天港、莱芜各自不同,如果任由流民们在途径的官道两侧打柴用水,县城百姓将很快无柴可烧,所以县里的百姓哪怕不逃荒,也必须组织起来看守自家的燃料资源和清洁水资源,这也是流民们只能喝河水的原因——井水还有一点儿,但不是他们能配喝的!
打通道路之后,衙役们多少也要维护一下队伍的秩序,不允许其中出现抢劫、斗殴和其余恶性案件,同时要严格护好运粮的车子,不让流民们前来偷窃。说实话,区区三四人,要完成这么多任务实在是有些困难的,或许是因此,衙役们严格地控制了流民们的食量,每天一早一午,两个窝窝头,绝不会让他们吃饱,就让他们这样勉强不饿死地往前跋涉,除了跟着大部队行走吃饭之外,兴不出任何一丝其余念头,满心只想着——
饿呀,真是饿,肚子空空如也,一碗热汤,一个稍微干净能入口一些的窝窝头,这些在从前的生活中大概能保证的饭食,如今也成了梦寐以求的美食——能吃饱,不,不,只要不那么饿,只要不那么饿,真的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一些丑陋的事情因此发生了,人们为了能多吃一口,什么事情都愿意做,那些还有些余粮带着上路的家庭们成了香饽饽,周围的人狂热地讨好着,供应着他们,妇女们愿意为他们张开双腿,甚至男人们也愿意,只要有一口吃的就行!
粮食,在这条队伍里带来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此时拥有粮食的家庭们却根本不会把它们拿来换取任何一点服务,他们非常谨慎小心地守候着自己的粮食,宁可看着孩子因为消化不了那粗粝的窝窝头,饿得气若游丝,或者便秘得哇哇大哭,需要父母用手去挖出秽物,也不愿意施舍一口细粮。每天早上,他们用烧开的黄米汤冲一点儿米粉,或者把出门前打好的面饼子撕一点泡软,优先供给自家的孩子和老人,这是他们自家人活下去的倚仗,或者是因为好运,或者是因为平时的谨慎和简朴,在这样严酷的环境里,他们便比别人多了不小的优势,多出了活下去的希望。
实在是饿!饥饿在这支队伍里造就了不少的隔阂,使得人们以家庭为单位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但家庭成员之间却也默然生出了分期,甚至是四五岁的孩子,都无师自通地开始提防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哪里还敢再捣乱,乖顺得超出寻常,绝不敢给父母一点儿借题发挥的空间,生怕自己的窝头被父母以惩戒的名义夺走,那么接下来便是漫长而难熬的空腹时间。
甚至在兄弟姐妹之间,他们也对一口窝窝头斤斤计较,哪怕是便秘到拉不出屎,也得吃掉属于自己的份量,就算是死也不能饿着走——甚至是只有三岁的孩子也明白了什么是饥饿,什么是死亡,虽然他们还不能从形而上学的角度去思考,但却已然接受了自己正处在死亡和饥饿的高度风险之中——他们甚至还能预测到自己死亡后的命运,如果运气好,还能留个全尸,因为衙役们是要求流民们把死尸埋起来的,不许他们分食,但若是运气不好呢?那就不好说了,在黑夜里,他们睁着夜盲的眼,恍惚地察觉到一些动静,那时候母亲会把他们的眼睛捂起来,要求他们不许看——母亲总是能信任的,可那也是从前了,如今,有些时候,吃掉自己孩子的人里也有母亲的一份儿呢。
胃肠蠕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巨响,仿佛一只不知餍足的饕餮正在咬牙切齿地空嚼着,人们早已习惯了在这如雷鸣一般的响声中醒来了,他们默不作声,收拾着行李,推起了自己的独轮车,轮流到早饭点面前领了窝窝头,拿随身的水囊灌了黄泥米汤,一边吃一边迈起脚步往前行走,他们闻不到食物那让人不愉快的土腥味和霉味儿,当然也闻不到自己和他人身上的异味,所有的感官都已经变得迟钝,被空虚的肚肠给占满了,他们甚至失去了对前景的盼望,余下的只有往前行走的本能——昨天恍惚有人说起,今天就可以到通州了,但人们已压根不记得去盼望,就只是麻木地往前走着。
但这天他们毕竟是到通州了,大概半下午,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里,衙役们带他们偏离了官道,来到了一个芦苇荡里,这处地方大概是有人曾经住过的,留下了一地的狼藉,明显是人类生活的痕迹,不过除了垃圾之外,倒也还有些可用的东西,譬如说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稻草,一团一团地铺在地上,虽然肮脏,但至少要比完全席地而卧好得多了。还有几个粗制滥造的木棚子——很显然这是施粥用的,人们甚至还看到了灶台的痕迹。
“这段时间你们就住在这里,等船期南下!”
衙役们如此宣布着,却并看不出很高兴的样子,因为他们也不能脱身回去,得把这些人都送走了才好,不过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现在既然你们已经到了,食物也还有些剩余——从今日起,窝窝头给你们加到一日三个,能让你们吃饱些了。”
如果是足智多谋又有些见识的村民,这会儿大概能意识到,敢让他们吃饱,多数是因为通州这里有兵了,人数还不少,能真正地镇压住他们,包括把他们分在通州郊外的芦苇荡里,也是害怕流民们彼此碰在一起,增加管理的难度,因此要把他们给分开,但这会儿所有人都饿得头晕眼花的,没有人有余力思考,他们甚至都感受不到高兴,所有的感受只是随着这个宣布而陡然上升的**:饥饿,饿呀!能多吃点了,快吃呀!
若不是衙役们宣布之后,立刻就发了一轮冷窝头,恐怕立刻就能掀起一波叫嚣的浪潮来,流民们默不吭声地狼吞虎咽着,这一轮窝头下肚之后,他们的胃又饱又胀,有些人开始打嗝了,仿佛他们的胃口很小一样——但其实他们依然还是非常的饿,这种嗝解不了他们的馋吻,他们还渴望着吃些别的什么,尽管他们现在想不起那是什么。
好消息还不止这么一个,大家都吃完了之后,外头来了新的一批老爷,和旧老爷们商量了片刻,便宣布了另一个消息,那就是从明天开始,他们有另一种食物可以吃了——热腾腾的玉米碴子粥,稠得立筷子可以不倒,而且,还配给一点咸菜——盐!很多流民立刻意识到了,他们非常渴望的食物中也有盐的一份。
这一次,人们真的想欢呼起来了,但自古以来,好事多磨,衙门的赈灾粮哪有那么好吃的?很快,他们又得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这个玉米碴子也不是人人能吃的。
“之前京畿扫盲班,咱们这有人上过没有?”
新来的老爷们朗声问着,灾民们面面相觑——一半人不知道扫盲班,一半人还模糊的记得,但毫无疑问当然没有上过,只有寥寥几人站了出来。
“上过几日……”
“会一些!”
“我是毕业了的!返乡探亲,带着家里人逃过来的!”
“好!”
毕业了的那个流民,立刻被奖赏了一块米饼——大概是用大米加了点浆糊烙的,总之能结在一起就行,老爷们也宣布了玉米碴子的门槛,“能学会十个拼音的人,可以吃碴子粥,把拼音都学会的人,能加咸菜,学会了十以内的算数,能吃上米粥!若是从扫盲班毕业了——被选拔出来做事了,那就有米饼吃!”
人群立刻轰动了起来,流民们眼睛腾地就开始发红,这些几辈子以来远离教育,甚至在一年以前还对扫盲班嗤之以鼻,认为毫无作用的农民们,忽然间把他们过度旺盛的食欲找到了一个缺口,他们的饥饿主宰了他们的脑子,跨越了一切偏见和顾虑造成的藩篱,让他们压根不再恐惧改变,认字、学习——当然是个改变,而且未必是好的改变,他可能会让一个农民变得不再安分,反而失去了自己已有的微小基础,但现在,这一切顾虑全都不再存在了,饥饿主宰了他们的大脑——
饿呀!他们想,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们狼一样地垂涎着那个流民手里的大米饼,在鞭子的威吓下勉强保持着自己的理智,不上前争抢,这会儿他们所有人生平头一次兴起了如此紧迫的学习**,他们已经要不顾一切地学习起来了,特进士们穷尽所有办法也开不起来的扫盲班,在如此艰苦,学员条件如此恶劣的情况下却开得如火如荼,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拼命地学习了起来,因为他们——:,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