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要说起信王,自然是云县的名人了,这个小王爷来买六年,从半大孩子长成了如今的青年模样,身量都拔高了不少。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身材不错,一看就知道练过,虽不算肌肉虬结,但走起路来有板有样,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
吴素存发现,信王身上有很多东西和买地的年轻官员很像,甚至可以说是,除了身份以外,他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买式男子——在锦州,吴素存没少接触买地的军官,他是很熟悉买地这些年轻俊秀的:别的不说,首先就是身材,最次都是信王这种,不显肉,但身上梆硬,哪怕是书生、文职也很少有一身囊肉的。
一线的战士,身形还要更扎实,别看瞧着都是瘦削,身上全是一块块的肌肉,耐力、爆发力不容小觑,这样的战士配上火铳,再骑上重装马,对付女金、鞑靼在身高上不占优势的战士,真和玩儿似的……买活军的兵丁人数虽然不多,也很少直接参加战斗,但压根没有谁不长眼胆敢前来挑衅,原因是明摆着的,大家都有眼睛,知道他们不好惹,除了身子骨结实之外,就是那股子随时随地成竹在胸的做派,也叫人看了心底犯怵……
是,就是这股子做派,也多少是买地特有的气质,买地不像是敏朝,讲究含蓄、文雅,除了他们这些从军的厮杀汉,只要是文官,是读书人家,都有一套复杂繁琐的礼仪,也有一种属于他们的气质……
买地这里,一切就是直接的,所有人的脖子都抬得高高的,就算是社会地位较低的百姓——挑粪的、送水的、扫大街的,也不至于点头哈腰,官吏身上也很少带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做派,吴素存在学会看买活军的肩章之前,经常无法从衣着和神态上区分军官,他自己把这种气质总结为八个字:贱人不贱,贵人不贵。
作为一个在权力圈子里地位低下的武官,吴素存自然喜欢买地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大家都抬头说话的感觉,让他感到和买活军的人打交道很放松,他也时常对着铜镜学习买地兵丁的神态——当然,这件事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知道——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信王身上居然也带有这样的气质。
他唇边完全没有敏朝高官贵人常带有的矜贵冷笑,更不是一副深沉的漠然——这也是在敏朝被称许为城府,贵人常有的面具……不,信王这会儿就是满脸的烦躁,除了头发还没有剃之外,他甚至穿起了毛线背心、衬衫和长裤,要不是被艾狗獾叫破了身份,他看起来完完全全就是买地随处可见的普通青年,一点儿也不像是吴素存熟悉的京城来客——吴素存的干爹就是锦州镇守太监,他肯定是知道京城贵人都是怎么个做派的。
连如今皇帝的亲弟弟都……
“他……他们也炒期货?”
最近场外交易所的新闻沸沸扬扬,吴素存有这样的人脉,知道的肯定比普通百姓多,虽然人到买地来了,但对旧主毕竟还有几分惦念,不由便追问了几句,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说实话,他是很喜欢买地的气氛的,但不知为什么,看到信王这么如鱼得水,却又有几分不是滋味……
“他炒没炒,这就不知道了,但他们敏朝使团在大交易所是都有下场玩的,而且手笔不小——信王怎么说也是使团坐纛儿的,这会儿他不出面擦屁股该怎么办?”
艾狗獾也不知道是哪里钻营来的小道消息,砸吧着嘴说得仔仔细细:敏朝在买地的使团,这几年来人员有过变动,这和买地驻京城使团的人员也会跟着动一样,都是正常的人事调动,比如说孙初阳,他来上了五年学,去年就回京城去主持办厂了,还有很多来进修的官员,都是过来云县住上一年半载,课程结束了就走。这么慢慢更替下来,现在买地使团,待得最久的,除了信王之外,也就是王肖乾了。
“王大人……也是老熟人了。”吴素存撇了撇嘴,他对王肖乾的观感很复杂,这又要牵扯到当年辽东兵败的烂账了。“他的胆子素来很大,却没考虑过自己能不能兜得住!该不会这一次也掺合进场外交易所了吧?”
“老吴看人准,可不就是如此?要说大交易所,听说那倒不是他开始的,是孙初阳,孙初阳在交易所赚了不少钱,把他们使团炒货的风气给带起来了,越做越大,甚至有帮人拿本去炒的……不要小看一个小小的使团,能使动的本钱不少的!到后来很多徽商、浙商过来,都托关系,拜山门,求着老关系带着入门,我看孙初阳最后回京,也有借此脱身的意思,到后来人人求他指点迷津,他那里门庭若市,早已不胜其烦了!”
曹蛟龙这里的消息更仔细一些——他和孙初阳也是老关系了,孙初阳虽然是徐子先的弟子,但最开始还是从辽地崭露头角的,和曹蛟龙的叔父也有共事之谊。
“后来,孙初阳走了,王肖乾还舍不得收手,便自己做,他有敏朝的消息,人又聪明——毕竟是进士及第啊!在大交易所的收益也不错,是有名的大玩家,跟着他一起做的敏朝大商户至少几十人,都不知道他的本钱里,到底有多少是自己的,有多少是别人的……”
“这不是,折进去之后,连信王都不能装聋作哑了,要赶紧过来接住现货的生意,不然,坑了王肖乾一个人不要紧,要是别的商户闹将起来,皇帝颜面也不好看,最后罪责还不都是他的?不说他平时管不管事,人在云县,功劳是他的,有罪过不也都得他来担?”
大家不由得也是啧啧感叹,对信王多数是有点同情的——主要是敏朝对藩王的限制一向严格,大家都知道,信王绝不可能掌握使团的实权,又也习惯了藩王是废物,不发挥任何正面作用……这会儿难得有个藩王,没什么劣迹,却被手下坑了,不得不出面擦屁股,大家也都觉得他很倒霉。
“最后还是为了特科!”
吴素存下了结论,“不能给朝中众臣留下攻讦特科的话柄——否则,又要说特科能移情易性,最是妖言了,体体面面的读书人,到买地之后就闹幺蛾子、炒货骗钱……废特科的呼声必然又会大起来。便是交再多罚款,也得把这事儿给捂住了——不过,场外交易所的处置已经下来了吗?所有去交易所的商户都要罚钱?”
“现在是有这个说法。”
艾狗獾比了比上前和信王攀谈的一个中年汉子,“关陕商会的李黄来,那个是景德镇的季家掌柜,都是有钱在场外交易所里的,时不时就在大交易所外互通有无,很多消息都是他们传出来的,你看他们面色都是憔悴,就知道有多少钱在场外交易所里了!”
曹蛟龙也是感慨道,“平时都是多慷慨激昂的汉子,成千上万的大生意也视若等闲,瞧他们眼下这副模样,真是够可观的了!还好,我们当兵的家里是严禁参与这些的,不然出任务的时候,还惦记着交易所的行情,那还当个屁兵啊!”
话糙理不糙,吴素存本来对交易所还很是好奇,想要等风头过了,自己这里一切稳定了,也去见识见识。但听了曹蛟龙的话,心下立刻警醒,提醒自己:钱这东西,够用就好,在辽东战场自小沐浴着战火成长,自然知道人生在世,太多东西无法用钱财买来,钱,不过是大丈夫成就之中最无关紧要的一项。自己既然想要有一番建树,那便不能耽溺于金钱游戏,免得迷失其中,反而丧了壮志!
“咱们这里一再谈钱,都有些俗了!”
他便哈哈一笑,把话题给转开了,曹蛟龙、艾狗獾闻言也都是会心而笑,彼此举了举茶杯,仿佛比之前都更默契亲近了几分——他们可不是生来就高高在上的藩王,闲居无聊,只能炒大宗交易赚点零花钱。他们三人都是有雄心在怀、责任在肩的,所谋划的大辽州战略,若能成真,影响的是一整片疆域上,百万人的一生走向,其心胸,又岂是那什么李黄来等小商人所能想象的?交易所牵扯到的钱财虽然巨额,但却还不足以让他们心动!
“这不是等得心焦,闲着也是无聊吗?”
曹蛟龙道,“文件交上去也有许多日了,按说回复就是这么一两天的事……再说,虽然我们不进交易所,但也不能小看了它。交易所的货物价格,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市场对这些计划的信心。比如说,辽东战事的消息一传来,人参就跌价了——这就说明民间对战事速胜很有信心,否则人参该大涨才对,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仔细一想,这话还真不假,吴素存点了点头,不禁喃喃道,“那咱们今日要是进大交易所看看行情,不就能知道我们的文书有没有对外吹风,民间门的信心又是如何了?不过,要是朝廷通过了这个大辽州计划,又会有什么大宗货物涨价,什么大宗货物跌价呢?”
几人对于这个计划,非常牵肠挂肚,都是等得极为心焦,嘴里信马由缰地低声畅谈着,又都有几分心不在焉。不知不觉间门,李黄来和信王也已经攀谈着走到他们身旁坐了下来,两人显然已经颇为熟络,坐下之后,驾轻就熟地叫了两盏茶——李黄来喝八宝擂茶,信王要的是龙井,李黄来又要了一碟玫瑰瓜子,一碟五香花生,并问信王,“您还是不吃甜食?”
信王看来是一点甜口不沾的,也不知为了什么,吴素存听了一耳朵,心头也是一动,思忖着这大概就是天家古传养生之法,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和干爹说起的宫中事务并不一样——他有些好奇,想多听几句,却又还带了点羞答答的尴尬,这是恰好此时艾狗獾起身去茅厕了,一会儿回来了要是和信王招呼起来,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和曹蛟龙……曹家叔侄根基浅,中等军官也就罢了,老舅可还是辽西总兵呢……
他来到时日尚浅,还不知道曹蛟龙这样的人在买地是如何同敏朝官面人物交际的,这会儿也不好问,心底正有些纠结时,那边李黄来和信王却是谈起了今日大交易所的行情。
“也是奇怪得很,今天羊毛价格异常走低不说,石灰又涨价了,幅度比我们预料得还要更大,除此之外,各种矿石都有小部分的跌价……”
大概是刚才已经谈过了场外交易所的进展,这会儿李黄来说的就是今天的行情走势,信王上午大概是没来,李黄来便拿了自己制作的重点货物报价走势图给他看,“您瞧,十几种重点货物,除了建材之外,矿石和关陕特产,价格一律小规模下跌,一直跌到您入场,才开始小规模涨收,感觉也不像是有人在操盘——场外交易所的案子一天没下来,哪还有人敢操盘啊……那为什么价格会有如此异常的波动呢?我有点儿想不明白了。”
信王是如何回复李黄来的,吴素存已经无心再听下去了,他心中电光石火般,把刚才两个兄弟对交易所的介绍,来来回回想了好几遍,又联系着今日的行情价,渐渐地形成了明悟,随着把握越来越大,笑容也不可遏制地在他脸上浮现了出来,吴素存对着纳闷的曹蛟龙挤眉弄眼,又招手让艾狗獾快过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激动不已。
“兄弟们!”
他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语调却已经是好似一蹦三丈高了。“十有八/九,咱们的大辽州之策,六姐应该是点头了!”
“啊??”
“啥意思?你咋还突然就知道,你通神了?”
两个新认的兄弟反应各异,吴素存却是胸有成竹,抱着胸嘿嘿傻笑起来,“信不信?不然咱们赌点啥呗,这要是被我说准了,你们俩以后就都得管我叫哥,怎么样,赌不赌?爽快点,一句话,就说赌不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