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科尔沁部的格格托我们的对讲机传信?传的是什么?”
“好的,知道了,会如实上报的,行不行还是明天这时候回话。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嗯嗯,明白,明白。最后一句话再重复一下——”
春风吹起,这会儿的云县,厚棉袄已经完全穿不住了,有些性子急切的年轻人,仗着在室内,只是在薄衬衫外面穿一件毛线开衫,一边办公一边还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开衫上亮闪闪的珍珠贝纽扣——这纽扣从缝上的那一天起,主要就起到一个装饰作用,一件衣服大半的价钱,全在这磨制得圆润璀璨的纽扣上了。
这是现在最时新的搭配:毛线开衫和珠母、珍珠或者蜜蜡纽扣,一上身就知道这准是有钱人家,至少是有一份体面高薪的工作,要不然,谁家也不会花这么多钱来买毛线开衫,这是最不实用的服饰了,又不挡风,也不保暖,穿在棉袄里不舒服——毛衣哪有不高领的?要说单穿在外头当外套吧,不挡风呀,等到风暖和的天气,穿着又太热了。
而且,里头的衣服也难搭配,怎么也不能搭配高领秋衣啊,未免不雅,那么,即便在有暖气的屋子里,只要天气稍冷一些,似乎也就没有道理穿它了。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在办公室里,套在衬衫外头穿上那么短短一两周了——为了这么一两周的时尚,要花近两千块钱,这要不是钱多得花不完的人家,谁会如此豪奢?
“明白,延绥边市街,你的通话时间到了,明天再见。”
伴随着滋滋啦啦的杂音,把对讲机放到一边,站起身开始收拾桌面文件的徐晓莹,无疑就是这么一个有钱的姑娘,一旦离开了刚才的通话场景,她的动作就麻利起来了,收文件,起身腾位置,回到自己的工位上,一言不发地开始誊抄刚才速记下来的对话,同时对身后通话位响起的对话充耳不闻,不管传达的是多么重要的大事——这对总台接线员来说,也只是她们的日常工作而已。
在屋子中央,一台一人多高,大概一米来宽的机器,正散发着低沉的嗡嗡声,机器两侧雁字排开了足足八张办公桌,八个接线员里七个都在埋头整理资料,她们是轮流接线的,一人接线一次后,在通话时限内尽量和汇报单位进行简短沟通,之后整理通话内容,进行摘要简报。
除非是特别紧急情况,否则总台的通话信息,是半天上报一次的,接线员排班也是半天轮换一次,此外,她们还要轮流值晚班,机器除非检修,否则都是不关机的,只要不关机,总台旁边就一直要有人值守,这是铁打的规定。
八个人守一台机器,轮流接线,只上半天班,按道理来说,这该是一份轻松的活计,薪水还高,但要接线员自己来评论,这份工作的压力就只有自己知道了,目前来说,买地的无线电短波分有两个频道,有两个总台。接线员是公用的,这要是在台风季,被划分去海事频道,那真是连轴转,深夜值班都是按四个人来排的——
没事不要紧,一来就是大事,汇报台风信息,呼叫船只,协调各地防台,都需要接线员深度参与,海事频道每天都还要更新船只动向图,确认哪些船只要播报到台风预警,经常是,等到所有该呼的船只都予以确认回复时,接线员的嗓子都要喊哑了,耳朵也抽筋:台风天是强对流天气,通讯质量也会跟着下降,杂音很大,要在这些杂音里确认到对方的编号和讯息,就得靠接线员的耳朵了,所以,接线员每年都要测听力,听力不好的就得转后勤岗,平时生活中还得注意保养耳朵,有些接线员事业心重,都是少往热闹的地方去,尤其是绝不看戏,就怕听多了锣鼓,回头听不明白对讲机了。
徐晓莹她们现在呆的陆地频道,也没好到哪去,虽然不像是海事频道每年有忙季,但通话质量那是常年的差,不像是海事频道,距离一般都较近,而且大海地形平坦,信号质量肯定好,哪像是从陆地频道,别的方向都还好,就是川蜀云贵方向,山是真的多,带去的对讲机,经常是喊半天无回音,全是杂音,怎么调彼此都听不清。能听这两个方向通信的,都是科室里的技术大拿,被人高看一眼,年底评优少不了,就连在领导跟前,说话都硬气得很。
延绥边市所在的西北方向,要稍微好些,虽然杂音重,但也能听清,不过这个频道时段,也是块硬骨头,新人轻易不敢上手——信息量太大了,在有限的时段内要说的很多,除了□□势之外,还有货物上的反馈,词量大,新人上来很难从杂乱的背景音中分辨出对面的意思,对面报这季度羊毛产量降,接线员听成‘毛茶酱’,这种笑话是真闹得出来的。
也是因此,科室内不成文的规矩,有些人是专门负责这个方向的,徐晓莹也是因此在总台办公室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虽说买地这里一般不给职位设限,大有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意思,但总台接线员相对是很特殊的,要求的政审分很高,多是出身彬山的女子,以及许县、临县、云县的本地年轻女郎担任,这些员工身家清白,一家人都在买活军境内发展,也较让人放心些。久而久之,大家彼此间也是默认,能担任这个职位的,都是买地这里比较‘有根基’的人家出来的。
徐晓莹呢,她本人是瘦马出身,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卖给苏松水师将军府,因不得将军宠爱,被随手转送给大了她十多岁的一个老师爷,跟在老师爷身边伺候了几年,也是因缘际会,随着姑苏女娘南下的潮流一道糊糊涂涂到了买活军这里,又是一番波折,总之到了最后,也没进带她们南下的大善人开的服装厂做事,而是自己上学考试,从售货员做起。
因为自己对语言有擅长,本来想转去做通译的,恰好有接线员招考,因为她有一个极大的优点——对于各地的方言,尤其是西北的方言,辨认得非常好,这是原来接线员普遍的缺陷,因此,虽然因为出身所限,政审分有缺陷,但也架不住总台实在是缺人,便被破格招入总台办公室,并且很快站稳了脚跟,专门负责西北时段,尤其是边市通话,基本都是安排徐晓莹来做接线,也只有她才能从杂音中分辩出有时是汉语、鞑靼语夹杂的通话,并且将其速记下来。
【麻绳需求加大,供不应求,而关陕一带产麻量无法满足,请求在大江贸易中增加发往西北的麻绳配额……】
要说接线员好做吗?除了刚才说到的难点之外,也不是光耳朵好就能出类拔萃的,徐晓莹写到这里,笔锋微微一顿,在下头另起一行加了备注:【从前鞑靼人多以羊毛搓绳、制毡毯,现在羊毛大量流入关内,相信在消耗较快的羊毛绳原料缺乏,导致麻绳需求上升之后,很快也会出现草席需求的上升……】
是了,好的接线员除了会听,自己也要见多识广,能给有限通话时间内传递出的信息做描补,不但要求耳聪目明、眼疾手快,还要求有很广的知识面,至少对自己负责的通话地域,要有基本的了解。这样才能尽量保证第二日上头给出的答复是有意义的,而不是在一来一回的互相询问中浪费时间。
徐晓莹自从开始负责西北地域,便很注意提升自己,她听得懂西北方言,原是因为老师爷就是西北人,而且曾经做过边商,和她说过一些边市的见闻,但后续知道这么多细节琐事,却是因为她到办公室上班之后,一有空就多看报纸,在生活中也有意结识西北方向的旅客,和他们了解边市的方方面面,别看只是个接线员,但却也俨然是半个鞑靼通了,这才能给汇报做注解——也是因此,科室每每评优,她都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名,在科室颇为掀起了一股学习徐晓莹的风气,徐晓莹也不藏私,大方传授经验,越发受到重用,这要不是接任者难寻,说不定早就被提拔调任出去了!
【政治要闻:科尔沁部格格前来探亲,并托对讲机向建州方向传话,请建州单位送信给亲人科尔沁台吉吴克善,原话如下……】
写完了四条商业信息,她又开始写政治信息,这条信息是今天这次通话的主要内容,挤占了不少通信时间,而且关系比较重大,徐晓莹回顾着自己画下的速记符号,掰着手指复写完了,又走到办公室最前端,仔细查看一张大地图上插的小旗子:这是通话单位的动向旗,一样是每天更新。
【建州方向,距离科尔沁最近的通话单位负责人是京城使团团长谢向上,他持有一个对讲机,距离科尔沁部大约是快马五天的距离,另外,按照2月11号的通话记录,建州四贝勒夫人正和使者一起滞留科尔沁部进行游说活动,科尔沁格格拜访察罕浩特或许和这次游说有直接关系】
有了这份备注,边市对讲机传递的信息便显得有血有肉,有因有果了,否则光秃秃的一句话实在是让人费解,好像科尔沁部正在面临什么生死危机似的——实际上,现在西北有能力发动对科尔沁战争的势力是一个都没有,如果不能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那就容易轻视了格格的请求,错判了消息的重要程度。
写完了对前因后果的简短分析,徐晓莹犹豫了一下,给这份消息标注了两星重要程度,并且注明了约好的回话时间,又写了谢向上的名字、对讲机编号,粘在报告封面上——这是这份报告牵扯到的通话单位,也意味着这是一份中转传话的请求,和台风天的防台通信一样,牵扯到多个对讲单位,会更受重视一些。这样,一份完整的通信报告就做好了——此时距离她撂下对讲机也不过就是不到十分钟时间。
不言不语地站起身,踩着软底鞋,徐晓莹没有和任何一个同事搭话,拿着报告向传达室走去——重要评星有两星,就可以列为优先件,不用等到下班时间再统一收集,可以先单独送到对应的办公室,由该办公室判断要不要上报给六姐:有资格用对讲机的通话单位地位都还挺重要的,所以距离最高决策者也只有一个对应办公室而已。
像是这份报告,牵扯到了外交战略,所以呈送的肯定是六姐直管的外交办公室,由常务主任来添加报告,不管怎么说,至少今天下午会有一个初步的态度,让总台知道,如果边市街对讲机动用紧急对讲时段来要求回复的话,可以告诉他是会帮着转达,还是要等待云县这里决策。
上个月五两银子的先进奖,还真不是白拿的啊……
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底复盘着刚才这桩信息的处置,确认没有违规,各方面细节都做得不错,徐晓莹才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看走廊边的座钟,又赶忙鼓舞起精神,加快脚步要回办公室去,她的通话时段又要到了,这一次是大同对话单位,说实话,那边的方言也是难懂,这几天信号又不好……
想到又要回到寂静无声的办公室,她就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为了方便同事工作,接线员在工作时段是禁止闲聊的,同时不能发出任何大动静,就连鞋底都要特制为软底鞋,木屐什么的绝对禁穿。可以说这种氛围多少有点凝重,徐晓莹虽然很喜欢工作中的挑战,但每每想到办公室的这种气氛,也老是胸口一闷一紧,她苦笑着又玩起了珠母纽扣,心不在焉地想到了这件毛衣的价格:“二两半,贵是贵,但的确好看,再坚持坚持,下个月又评优,又可以买件好衣服了……平时也没个花钱的地方,要说自己买个小院子,那价钱不是自己能高攀得起的,再说,也有宿舍住,地儿不小,这钱不买衣服不也是吃了喝了?买,还是得买……”
不用好衣服吊着,有时真感到在办公室前有点儿怯场,很难鼓起全部干劲,徐晓莹对这份工作是又爱又恨:体面、报酬丰厚,工作时间还不长,这都是优点,可说难说烦说急,也真是一点不假。她最怕的还是信号不好,聚精会神地在杂音里寻找人声,努力半天却往往还是无功而返,那感觉实在是,差劲极了!
“但到底还是要感谢对讲机,不然,买地哪有这么俏式的毛线开衫卖——毛线都难得!更不要说这么快地就把好款式给扩散开来了。”
?她回到办公室里,一面默然机械地做着自己的事儿,为下一个通话时段做准备,一面乱七八糟地想着,在脑海中娱乐自己,“也不知道科尔沁的格格,还得用几次边市对讲机,唉,千万别再用了,用一次就是一次两星报告,写多了两星报告可是要折寿的,今晚庄家那边还联系我呢,要是边市街那边要紧急对讲,我还真不一定能赴约……啧,也不知道庄夫人案,最后到底该怎么判……”
“好烦呀,我要是坚持不肯作证的话,该不会,最后还真就影响到官司的结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