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姑姑居然想要……想要离开四贝勒!
这个大消息,完全镇住了瓶子,让她再也没有为自己打算的小心思了,小姑娘几乎立刻理解了母亲和哥哥的愁容——这真是一件天大的事情!而且绝不是姑姑一人能做主的,甚至,连母亲和哥哥也不能完全决定,和瓶子的婚事一样,现在,姑姑和黄贝勒这个老姑父之间的婚姻,已经不是一个人,一户人家,一旗的事情了!
由于黄贝勒现在成了建州开拓派唯一的继承人,又要去卫拉特,这桩婚事的地位,已经拥有了很强的象征意义,成为了一个政治事件——如果科尔沁部居然支持哲哲回到草原生活,那就代表科尔沁和建州十几年来频繁婚配,建立起的好交情,完全由盛转衰,科尔沁要换盟友了!?
如果没有其余王公的支持,即使姑姑回到科尔沁,最后也还是要在压力中被送回丈夫身边,很可能还会带回其余血脉高贵的格格,作为对黄贝勒的赔礼道歉——经过这样的变故,姑姑肯定不能再做大妃了,只会被冷淡一辈子,维系双方交情的责任,就要放在这些新来的蒙古格格身上了。而这对瓶子一家来说,当然是非常不利的事情了。
女金和鞑靼互相婚配,尤其是和科尔沁草原的贵族互相婚配,是近十年来的大风潮,双方的联系相当紧密,即便建州有了这样大的变故,思维上似乎也形成了一种定势,认为双方天然地仍站在一个立场上,互相友好、互相帮助,最多是因为卫拉特和科尔沁距离遥远,逐渐自然疏远……
如同姑姑这样非常直接的做法,让人一时间真的适应不了,瓶子缓了好一会儿,也想不通姑姑为什么要这样做。“曾经亲密无间的好友,就算在岔路口分手,也希望感情能够长存,科尔沁的实力还很弱小,又有强大的邻居,觊觎我们肥沃的草场,我们为什么还要给自己增添强大的敌人呢?再说,姑姑也已经三十岁了,我瓶子也长大了……”
话虽然不好听,但道理是明摆着的:即便科尔沁接受了这个姑奶奶的回归,姑姑又能再嫁给谁呢?她已经不年轻了,中旗有瓶子、乌云其其格,是吴克善的亲妹妹,吴克善和博礼必然更支持她们找个贵婿,那么,难道姑姑就一直以普通贵女的身份生活在中旗吗?
那她要分走谁的草场?卫拉特的日子,难道连左旗都不如吗?宁可做左旗的小帐主,捉襟见肘地过日子,不到四十岁就熬得白了头发,也不愿意去卫拉特继续做大汗的福晋?苏茉儿可是都打听得清清楚楚的,愿意跟随黄贝勒去卫拉特的还有好几万将士——这还是第一批,等他们的家里人都动身过去,也有十几万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黄贝勒继承了建州最精锐的力量,就算去了卫拉特,地位也不是科尔沁中旗台吉的亲眷能比的!
“能问出这些问题,说明你真的长大了。”
哥哥吴克善不乏欣慰,情绪倒是比之前要好得多了,他叹了口气,低声解释,“额吉也是这样问的,卫拉特就那么不好吗?姑姑说,卫拉特很好,但就是距离科尔沁太远了,女人的地位,由儿子决定,没有儿子,就靠娘家,娘家越远,女人越说不上话,如果贝勒在卫拉特站住了脚跟,他迟早都要再娶当地的大旗贵女做福晋——现在贝勒只有跛子一个站住脚的儿子,光这一个娶卫拉特的女人不足够!”
瓶子也说不出话了,在姑姑的智慧之前,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局限——当她还在计算着眼前的得失时,姑姑已经看到了未来。的确,如果女金人在卫拉特扎下了根基,他们肯定会和周围的贵族婚配,到了那时候,少了科尔沁的地利优势,就算是有儿子,姑姑能坐稳大福晋的位置吗?更何况她还没有儿子,到时候,乌拉那拉大福晋的命运,会不会也降临到姑姑头上呢?
她又想起了哥哥刚才的话:“买活军说,以后不能一夫多妻了,要一夫一妻……”
也就是说,姑姑如果没有大福晋的位置,就连福晋都做不了了!这个买活军,真是多事儿,为什么要取消多妻制,这对草原上的贵女来说,当真是个噩耗!
“是啊,计算下来,过去了,没站住脚,还得回娘家来投奔,就算是站住脚了,咱们也没什么好的。”
吴克善满面晦气,有些灰溜溜的味道,而瓶子已经完全明白了:“那还不如先下手,至少现在能带走的财产还多些……姑姑的主意,女金使臣还不知道吧?”
那是自然!女金使臣还指望着说服科尔沁,出兵和他们一道去卫拉特落脚呢,连地图都带来了,从科尔沁过察哈尔、喀尔喀,到卫拉特东翼,起码大概是多半个月的距离,如果科尔沁能占住这片土地的话,两方势力就有了交通的渠道,关系还能一如既往的密切,而且这么做对科尔沁有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如果能把持住这条通道的话,买活军和建州女金就可以通过这条通道来做生意,把货物直接海运到辽东,再经过科尔沁走廊运往卫拉特,毫无疑问,科尔沁会比之前繁华得多。
如果真有说得这么好,那也不错啊——对哲哲来说,她的风险是始终存在的,但在科尔沁这里,使臣提出的计划也很有诱惑力,到时候即便哲哲不能再做黄贝勒的大福晋,也可以通过别的婚配把空子给补上,比如说,大量娶进女金的格格,和黄贝勒其余子嗣通婚等等。
届时,吴克善可以娶回姑姑所生的格格,亲上加亲,通过迎娶格格的方式,把姑姑接回科尔沁养老,到那时,姑姑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贵女了,她还会是中旗福晋之母,双重身份,能确保她在中旗地位的高贵,也比现在回家要强得多。
当然,这都是往好处去想了,实际上,对于科尔沁这就又是一次豪赌了,就如同十几年前,他们选择了亲附建州,疏远林丹汗一样,只是,那时他们多少是有点没得选,林丹汗的气焰实在是太恼人了,即便是黄金家族的大汗,科尔沁草原也不愿和他们打交道。
而科尔沁和建州之间,唇齿相依,彼此需要——为什么贝勒们的后宫里大量进入了科尔沁的格格,而且立刻就得到了极高的地位?就因为他们的领土是完全贴在一起的,科尔沁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不给建州找麻烦,就已经是极大的功劳了。
但这一次,科尔沁选择的余地还是有一些的,如果继续跟随建州,投入的成本也比上一次要多——上一次他们投入的,更多的是儿女的婚配,和出兵比起来,联姻实在是非常省钱的,成本只是一些贵族的个人生活而已,但这一次,如果要继续亲附建州的话,那就得动真格儿,出动大兵了……
但是,不亲附建州的话,该去亲附谁呢?敏朝?林丹汗?还是那个更加可怕,对麾下管束得无孔不入,让人畏惧的买活军?
这天晚上,瓶子一整夜都没有睡着,她感觉自己的思维被打开了一个孔洞,让他她窥视到了更广大的天空,同时又更深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她现在见识到了真正的政治人物是如何思考的,并且学会了品读他们的真实意图,理解他们在选择背后的考量,但是,她还不能用这种方式进行思考,她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了解得实在太少,对于天下的其余势力,她只知道名字,其余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就连自己生活的这片大草原,也都并不真正了解。她很渴望学到更多,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学。
不论如何,她也学到了一点新的东西,姑姑的婚姻是否延续,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一切全取决于科尔沁草原的政治表态,草原贵族的婚姻,从开始到结束都是严肃的政治事件,没有谁能完全做主,从姑姑身上,瓶子是把这个道理给吃得透了。她也就再不为自己的婚事着急了,她知道,在这样晦暗不明的时候,母亲和哥哥绝不会把自己和乌云其其格轻易许婚,她们,以及这一批同龄贵族,他们在婚姻和前程上的走向,很大程度上就代表了科尔沁最终的选择。
欢宴仍在继续,对牧民来说,他们不会关心草原外的事情,和亲人的欢聚就足够让他们开心了,而上层贵族也勉力做出快活友善的样子,招待使臣的同时,也向其余台吉送出信件,邀请他们前来相聚。
接下来这段日子,毡包群的气氛是非常复杂的,百姓们一无所知,开心快乐,小帐主们忧心忡忡,担忧着科尔沁的未来,而台吉们则陆续来到,一面对女金使臣的计划大加盘问,热情地过问着儿女们的婚事,另一面,他们也在背地里不断地商议着:要不要把女金甩掉,如果放弃了女金,已经缔结的婚姻怎么办?生下的儿女怎么办?科尔沁又该去依附谁?
当然,这一切全都瞒着女金使臣,或者说,即便瞒不了全部,有限的几个知情人,也都死死地瞒住了哲哲的想法,‘蹬掉女金’这个念头,如果是科尔沁贵族提出的,那再自然不过,女金这里也说不出什么,不可能拦着不让人为自家考虑,但如果被知道了是大福晋提出来的,那就等于是把‘继续和女金亲善’这个想法的基础,破坏了一大半,这些台吉都有女性亲眷在建州做福晋,他们也得为自家的女儿考虑,不论最后结果如何,都不会把哲哲给露了出来,一切只是台吉们自己的决定,对内对外大家也都更舒服一些,就算有女儿还愿意留在建州,也不会遭到夫家的猜忌。
这里的道道,瓶子也是用了好几天,才和苏茉儿一起咂摸出来的,她对姑姑的钦佩更多了几分,这才明白她为何能如此若无其事:不论是夫家交给她的目的,还是她自己真实的想法,那都是关系到一生命运,甚至是许多条人命的大事儿,如果是瓶子,只怕早就惴惴不安,日夜不能安眠了——这要是露馅了,被丈夫厌弃,娘家又不收容,那下半辈子,还有三个女儿,都该怎么办呀!
但是,就算是明白了姑姑的底气,也有苏茉儿帮着分析,瓶子也还是有些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很希望能向姑姑求教——她倒是很快就得到了这个机会,因为哲哲对于她们这对姐妹花,是颇为宠爱的,她们经常能有相处的时候,这在女金的使臣看来也很正常,这是在给跛贝勒挑福晋呢,作为黄贝勒唯一站住的儿子,如果他出事,跛贝勒就会是默认的继承人,他的福晋当然要好好挑选,就算是大福晋的亲侄女儿,也不能选一个蠢材。
“宝瓶,你要是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在一次行猎中,她们坐在敖包附近的小山包上,哲哲便这样随口地和侄女闲聊了起来,她们一起看着王公们带来的少年郎,在草原上策马奔驰,向建州的使臣炫耀着自己的武力——这也是在为自己的前程考虑,科尔沁这些年来人口繁盛,环境相对安定,有本事但身份不高,分不到多少草场的贵族子弟,或是出家,或是跟着建州亲戚一起,拼一场更大的富贵,都是常有的出路。
这是个相对安静的环境,周围的随从也不多,只有几个心腹侍女,也都站得很远,瓶子便说出了自己内心深处横亘着的疑虑。
“姑姑,我明白了你就这样去卫拉特的不好,但我看不出现在留在中旗的好处。”
这的确是她弄不懂的一点,无知无觉地去卫拉特,把娘家一起坑进去,这当然是不好的,科尔沁就算要跟着一起打出去,也得事先权衡利弊,而不是被愚弄着投入兵力,跟随盟友。但瓶子自忖,如果是自己,她也不会现在就踹掉黄贝勒,这件事要这么看,按部就班地跟着丈夫一起去卫拉特,把女儿婚配回来,到时候即便保不住大福晋的位置,回到中旗,也不会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因为姑姑在什么时候都履行着自己的责任,她虽然影响不了更多东西,但却已经做到最好了。
但是,姑姑却第一个就提出了这样的想法,对于知道内情的人来说,她就显得有些冷酷了,鞑靼人不喜欢翻脸无情的人,不论男女都是如此,抛弃落难的丈夫,这样的事情要是传开去了,名声也会跟着坏,甚至会连累瓶子和乌云其其格,到时候,姑姑打算做什么呢?
现在的局势,对科尔沁当然是相对最有利的,但对她自己来说就未必是什么好事儿了。难道,她打算带着自己的帐篷和牛羊,还有三个女金血统的格格,去察罕浩特投奔帐下佳丽如云的林丹汗?
为什么姑姑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冒头呢?瓶子实在难以理解,而她所有的疑惑,全都包含在了率直的提问之中,短短的一句话,就叫哲哲全都领会到了,她有些欣赏地望着这个有心计的侄女,开口说。“宝瓶,你是个智慧的姑娘,你现在的疑惑,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你住在草原上,对外头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你会说女金话,这我是知道的,但现在,你应该学说汉语了。”
“只有学会说汉语,认了汉字,读懂了报纸,知道这会儿天下的人们都在过怎样的生活,你才会明白为什么姑姑做这样的选择——到那时候,不用我解释什么,你也自然就懂啦。”
“但学习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瓶子的姑姑笑着说,“现在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留在中旗——科尔沁接下来该向谁靠拢——”
其实,有了这样的铺垫,她还没开口,瓶子也多少有些预料了。
在姑姑看来,科尔沁接下来该向谁靠拢?
那自然是——陌生的,被她所恐惧的,女金地的新主人买活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