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真相,是否也是生产力所带来的奢侈品呢?
张县尉的话,让张天如一时也不由得陷入了深思,而在其余会员之中,所引发的反响也因职业不同而分了强弱。众位讼师听到‘真实’两个字,纷纷流露不屑,甚至有些人可说是嗤之以鼻,反而是衙门法制口吏目的代表,则大有同感,认为张县尉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吏目们的工作内容,其实就是追逐案件的真实,同时以合适的条例去判决。
可讼师们则完全相反,他们的工作有时候甚至完全相反,即便不是弄虚作假,误导、混淆甚至是伪造‘真实’,至少也是呈现出部分真实,让案件往对自己雇主有利的方向去发展。对他们来说,真实就只是个笑话,事物本就多面,按需呈现的部分,都可以称为是真实,对真实的追求完全是镜花水月、子虚乌有,是一种人性特有的悲哀。
法律工作者,因职位的不同,对‘真实’的看法也是不一,张天如这里想到这个问题时,却是首先想到了仙界和当世的不同,因为他最近刚学了《刑事诉讼法》,并且对仙界破案的思路大感惊奇——在仙界,口供居然是可信度较低的证据,作为‘主观证据’,有时候连列入证据链的资格都没有!
在仙界,要给一个人定罪,首先就要形成客观证据链,否则,‘疑罪从无’,即便此人嫌疑很高,仍然不能逮捕问罪,而这一点和敏地,甚至是现在买地通行的概念,简直可以说是一南一北,背道而驰了——在敏朝,口供即便不能说是破案最重要的证据吧,也可以说是破案最普遍的证据了。
发生命案之后,按照众人的供词,对嫌犯进行拷打,以便取得口供,就此宣告破案,这是敏朝最常见的处置手段,即便完全没有证据,只要有口供在,这案也可以算是破了,倘若有个把沾染了血迹的东西,可以看做是凶器的,那就简直可以算是铁案了。
至于说仵作能否把凶器和受害人身上的伤痕对应起来——这种事情是这样的,天下这么多仵作,总有工作做得好的,不排除在这些州县,这些仵作活跃的一段时期内,该处的刑侦水平有很大的进步,但与此同时,天下绝大多数地方,仵作能给出个差不多的死因就很不错了。
比如水中发现的尸体,只要无外伤,那就是溺死,只要有外伤,那就是受伤死后落水——有没有可能是先死后溺水,或者虽受伤,但溺水时还活着——不好意思,这样的要求有些过了,仵作又不是神仙。甚至很多州县连仵作都没有呢——在五成以上的命案是私了的时代,不是大州县,实在没有必要单设一个仵作——这是个密室杀人很可能会被真的当成闹鬼的年代,命案侦破率低是大家司空见惯的事情,一个人出门没有回来,在很多地方第一考虑的可不是被人杀害,而是耕作时被狼被虎叼走了,被山匪劫掠去了,凶杀可不算是名列前茅的失踪原因。
在买地这里,刑事案件的侦破,自然是要比敏朝更先进得多了,张天如虽然没有亲眼见识过买地更士破案的风采,但他交友广阔,却是曾听说过一些买地陈年旧案的破案思路——怎么从脚印确定凶犯的身高,怎么模拟杀人的过程,从血迹还原现场……虽然碍于保密原则,不便登上报纸大肆宣扬,但买地破案思路的新奇,却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在当时,张天如一度有些惊叹的以为,买地这里,将没有破不了的案子,但是,那点想当然的印象,现在却在庄氏夫妻案上完全破灭了,他发现,以买地现在的能力,或许可通过侦查能力破新鲜案件,也可通过组织能力、教育能力,给百姓赋予智识,还原一些陈年旧案的真相,但,那也只是一些而已,大部分旧案仍无法得到还原真实的结果——备案制的目的,其实只是为了筛选出新领地中要被打压甚至是清除掉的对象而已。
就像是庄氏夫妻案,就算把庄将军和庄夫人都处死好了,对于那些曾受欺压的苦主来说,他们是满足了,但‘真实’依旧是混沌不清的,究竟谁是主犯,谁是从犯,庄夫人是推波助澜,背地里操纵将军府的主谋,还是听命行事的小卒子?就现在的条件来说,真相将永远藏在重重迷雾之后,不可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另一个很重要的发现,则是,即便是新鲜案件,有时买活军的更士破案的过程,包括县尉这些法制口吏目的断案过程,也不能满足《刑事诉讼法》的要求,更士拿不出客观证据链,县尉也习惯地以口供作为断案的充分证据,更谈不上疑罪从无了——如果按无法形成客观证据链就只能疑罪从无的原则的话,张天如相信,绝大多数的凶手都将逍遥法外,因为有时候证据灭失了就是灭失了——他甚至想不到仙界有什么手段把这些证据留下来。
“就譬如说,某甲某乙在家中斗殴,某丙是见证者,三日后,某甲因斗殴受伤而死,某丙首告某乙,但此时某乙已经把家中场地清洗过一遍了——那除了某乙、某丙的口供之外,还有什么客观证据,能证明这件事曾经发生过?即便是仙界,除非能回溯时间,如那些仙侠一般,施展什么水镜术,否则我看也很难取到客观证据吧!”
张天如的问题激发了另一阵激烈的讨论,即是‘仙界到底是否存在回溯时间的术法’,有些人坚定的认为是有的——证据是仙侠中有详细的记叙,而他们是坚信仙侠为仙界纪实的人群,认为仙侠都和《我在南洋做驸马》一样,不是改写于自身经历,就是脱胎于对某人的采访。
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仙侠只是——《西游记》虽然作者无考,但未必就是斗战胜佛写的,就是现在,买地不也有许多人在仿《蜀山》、《斗破乾坤》在写仙侠吗?并不能因为里有回溯时间的术法,就认为仙界可以通过回溯时间来寻求案件真实——若是如此,又何必提倡‘疑罪从无’呢?都能回溯时间了,还有什么可疑问的点在?
“六姐既然没有回溯过时间,可见这仙法,便是在仙界也极不普遍。”第三派人则是坚定的以六姐为准,“但张君子,你的脑子是还没转过弯来——就说甲乙斗殴案吧,未必一定要回溯时间,才能取到客观证据吧?倘若某乙有一台仙手机,把这画面拍下来留影了,这岂不就是极好的客观证据了吗?”
一句话好似戳破了一层窗户纸,张天如豁然开朗,连连称是之余,又有人道,“还有黑天使呢,即便是某丙没有仙手机,倘若天空中随时有无量黑天使,能记录下百姓的一举一动,拍到了某甲前往某乙家中后,受伤走出,且记录下了甲乙争辩伤势的言语,不也可以作为指向性很强的间接证据吗?”
“天空之中,无量黑天使!”
这幅画面就不禁令人有些战栗了——无穷无尽的无人机,漂浮在半空中,几乎要遮蔽了日光,把行人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全都记录下来,衙门随时可以翻查……这样的情景不但难以想象,而且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恐怖了,会员们想象着其中的场面,不禁发起抖来,嚷道,“这也太肉麻了!那么多大怪鸟悬在空中一动不动,光想着就起鸡皮疙瘩!”
“就是啊!”有些人不但认为这副景象令人反感,也很不喜欢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记录,“仙界绝无可能是这样的吧?那怎么还能叫仙界,简直——简直可以说是十八层地狱了!一句无心之言,都能被万万人观览,那以后谁还敢在外头说话啊?!”
“便是仙界,也绝无可能做到这一步的——那黑天使在仙界也是贵价的东西!”张县尉斩钉截铁地否认了黑天使的设想,认为仙界中的摄录行为也并不普遍,论据也很简单:“倘若黑天使足够便宜,和手表一样,六姐便会用它来奖励下属,便是稍微昂贵些,如挂钟、血压计,也总有一二功臣能得到一些,暂放在家中使用,虽然政审分的价格将会是天价。但六姐从未把黑天使分发,可见‘摄录’不比‘时间’,在仙界只怕也是昂贵无比,即使是六姐的身份,也不过就只有那么数百扈从,故而才不肯向下分派!”
“此言有理!”
这个论点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看来,虽然在破案时,大家渴望能随时获取任何人的任何言论,但一旦自己的举动或许会被捕捉时,大家便都对这种设想反感抵触了起来。张天如倒是没有吭气——黑天使贵不贵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张县尉的推理是有漏洞的,因为仙手机能摄像,而六姐派发仙手机的数量不少,所以按照张县尉的逻辑,可知道摄录和时间,在仙界都并不算昂贵,甚至可以说是唾手可得。
而且,哪怕张天如都能在眨眼间想到,该如何于城镇上空布设‘摄录’点,其实只需要在路灯上,每隔几个就布设一个仙手机就行了——甚至连手机都不用,只需要取下手机背面的镜头,那么小的东西,贴在路灯上,谁会在意呢?远远不像是什么黑天使遍布天空一样瘆人,众人无知无觉之间,就能收到摄录全城的效果,这种设想让他也不禁想到了一个词——‘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种遍布摄录的城市上空,岂不也仿佛张了一张恢恢天网,在众人无知无觉间,追踪着无数的罪孽?
且不论是否喜欢,是否接受,但仅从追寻‘真实’的角度来说,这种无所不在的摄录天网,的确极有利于追寻案件的真实。张天如不禁忖道:“难怪仙界可以说疑罪从无,可以说客观证据链,有这样无所不在的摄录的话,确实客观证据太好获取了——倘若有一日,每个人都有一个固定的随身摄录点,如黑天使一般,悬在头顶,走到哪里记载到哪里,而衙门可随时查阅所有人的摄录点的话……且不论别的,单单只说破案,那以后,天下还有破不了的案子,还有追寻不了的真实吗?”
“从这个角度来想,真实,根本不是镜花水月,不是注定握不到手心无法追寻的悖论——真实是随着生产力而逐渐靠近的终点——在敏朝如今的刑侦规矩中,无法靠近真实,并非因为真实本身过于遥远,而是因为生产力不足,科学技术水平有限,故此只能暂且接受如今以口供为主的刑讯方式,但是即便因此必须调整刑事诉讼法,也不意味着仙界的学说无用,至少其已为将来指出了明确的方向,若说有人追求绝对的真实和公平,那么,其实最有效的方法反而是倾尽所有,绝对专注的发展生产力,因为……”
“绝对的生产力,就意味着绝对的真实!”
他倏尔又是一惊:“我怎么如此积极主动地就用这套学说,来解释破案的事情了——而且居然自己还觉得很有道理……难道,我真的已经完全浸淫在六姐的道统之中,得了其中三昧……”
“我的神功,即将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