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王三儿的一点小心思,自不会透露给张天如知道,可即便是被他听去了这‘欲拒还迎’的考语,估计也难免自嘲一笑——这四个字,倒是很精到地概括了他这会儿的感受:眼看着又要立法,又是法学促进会活跃的时候了,名利心一向炽烈的张天如本该大喜过望才是,可他怎么就真高兴不起来呢?
乘着王三儿的两轮车,赶在晨间人还相对少些的时候,绕着城外的水泥大道,大概骑了半个来小时,两人到促进会时,钱街这里的人流已经稠密如织了——这还是赶了个早,若是再晚半个小时,就连他们刚刚经过的城外也得堵车——天色一亮,从驿站出发的车马就快进城了,那全都是运货的,还有往来的行人,从近郊运蔬果家畜进城贩卖的商贩,城外的官道虽然已是宽敞,但也能堵得水泄不通。
至于城内,更是不必说了,钱街这里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极热闹的,张天如下车之后,额外多给了王三儿几块赏钱,又在运输票上签了字,还想说和他一道去促进会的——王三儿得去结钱,可才一转头,王三儿便被人潮冲得不见了,眯眼一看,却是又被旁人叫去了吩咐什么,他便知道王三儿估计得等这趟车回来,再到促进会这里来结账了:这种有名有姓,有固定地址的机构,跑腿们也都很放心,常有攒了好几天的条子来结钱的,并不怕人跑了。
既如此,张天如也就不等他了,自己和门房打了个招呼,走进促进会的小院子里,正当中的堂屋大敞着门,已有几个会员到了,都是散坐在藤椅里,伸着双腿乘凉,有些还把背心撩到脖子底下,拿蒲扇拍打着身上被蚊虫叮咬出的小红包,众人均是双目无神,盯着房梁的失魂样子。
张天如在一把空藤椅上坐下,也学着他们垮塌下来,盯着房梁,一想到接下来数月将要经历的一切,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又颓废了片刻,方才抖擞精神,勉力道,“这回咱们可先说好了,再怎么样都不动拳脚——那也太不像了!”
其余人等,闻言都略微有些动弹,有人死气沉沉地道,“说不通了,嚷着要动手的人不也有你吗?”
“我那不是……”
张天如想到上回参与婚姻法立法那噩梦般的经历,又哆嗦了一下,想要辩解,却无了力气,只好有气无力地道,“总之现在先订下君子协定吧,到最后若是忍不了,那也没办法,还是得打的。”
说到这里,不免偷眼看去,只见院内众人,身形和数月前相比似乎都健壮了几分,也不免忖道,“看来这段时日,都是为立法会议做了准备,不说主动打人吧,这些讼棍也是不想打起来吃亏的。”
“这回是为了什么事把我们招过来——其实我那自己的一摊事也是忙得厉害——”
“你忙什么?写婚书吗?”
“可不就是写婚书?现在抓未婚生育抓得严,可太多人要结婚了,这婚书写起来也是越来越复杂,也不是那帮婚介所的老娘们能指导得清清爽爽的,我那个绍兴名社,在婚介所旁赁了一间屋子,整天的门庭若市,二十几个师爷都不够用——诸位同仁,若是有子侄,大可给我这里介绍一二,小弟必有重谢。”
说到自家的事业,场面终于有点儿温度了,张天如左侧,一个中年汉子咧嘴也是笑着谈起了他开的‘绍兴讼师社’,“其实我这里也打算办个买地婚姻法培训班,解读婚书定约技巧,绍兴老家那里,百十个讼师都要赶来听课,各位若是有兴趣,也可来听一听。”
“得了吧,老黑,咱们可是立法的,还用得着听你的课?整部法律可不都是我们写的?”
众人听说,不免也都纷纷笑骂了起来,也有人很感兴趣地打听着,“这课程收多少钱?你小子,这个补习班办下来,又可在西郊买房了吧?”
“那也不是,咱们是立法的,可不执法啊,立法精神和执法尺度还是有很大不同的。”老黑倒是振振有词,对于补习班的赚头则一语带过,“这也不是钱的事——要真为了钱,去年也就不来立法了,两三个月关在院子里就是吵架,有时候还打架,那个头发哗啦啦的掉——要不是剃青头,看着一点也不像样,都快秃完了!真要为了挣钱,做点啥不比这个来钱快?咱们促进会的诸位,哪个是看重钱的性子?”
这倒是实话,在座众人,也都是看重社会地位,无形间的影响力,甚至只是单纯追寻这种能够参与立法的感觉,能够推广自己的学术见解的性子,和其余朋友在一块时,虽然也能和光同尘吃吃喝喝,但多少有点儿‘曲高和寡、知音难寻’的感觉,因此,只要不是在立法会上,彼此还是很能谈得来的,听到老黑这么一说,也都是微笑颔首,借此也都打开了话匣子,互相打探着,“你们讼社最近生意如何?”
“张县尉,这是从鸡笼岛赶过来的吗?鸡笼岛最近的官司可多吗?都是什么领域的?对了,四月份在榕城的司法学习班,六姐亲自讲课的——你怎么没来?”
“徐兄,徐兄,你信中所说的,对于仙界《刑法》立法精神的解读,小弟读到罪行均衡原则部分,觉得大有意思,可否展开说说?这罪行均衡原则在大敏律中有没有体现,是否也是仙界的新东西呢?”
不错,法学促进会中的成员,多数都是从事法律工作的专门人员,有讼师,也有县尉、州尉——这是专门断案的职位,和敏地不同,买地是把立法、行政和司法完全分开的,立法之权,现在由六姐和立法委员会分享。
法学促进会,算是立法委员会的派生机构,也是在六姐的指示之下建起来的半官方机构,和其余民间促进会的性质有所不同,成员的加入和退出是有点不由自主的:从《婚姻法》的立法来看,每部法典的立法委员会都是临时组建的,由官方业务代表、民间从业者代表、民意代表和法学专业人士,四方出人,遵循谢六姐圈出的方向,参照仙界同类法典和大敏律,结合现有情况,反复商讨、敲定具体法条。
而这里的法学专业人士,在第一次立法结束之后,便被网罗到了这个法学促进会里,每个月领着一份不多不少的津贴,同时也承担了谢六姐布置下来的任务:发展,编撰出买地特色的法典,确定有买地特色的法律思想,建立起买地的法律道统,开设法律专门学校,完成对敏地讼师,以及买地这里有意从事法律工作的年轻人的培训工作,建设起买地的法律系统。
听起来非常的高大上,其实就等于是把法学奠基开山的任务给交代了下来,一开始,被邀约进‘专家组’的众人,都是极为激动的,认定这是此生难以再现的良机。像张天如这样,本就有很强社会影响力的时评达人,其影响力已经很强了,就等着参与立法这样的大事件来给自己镀金,其余人或是在买地十分活跃的讼师,或是本职工作完成得出色,被称赞为拥有法律意识的吏目,也无不等着参与立法来为自己的履历添砖加瓦,摩拳擦掌,安心在《婚姻法》立法委员会里大放异彩,此后成为立法体系不可或缺的要员。
结果……结果就是,长达数个月噩梦一样,让人不堪回首的经过,
最终大家离开立法委员会,留下完整法典时,所有人都瘦了五斤以上,更有人是带着满嘴燎泡走的,这其中最憔悴的就是专家组的成员,因为他们还被六姐赋予了一项特别的任务——保持法典的一贯性和完整性,在思想上要融会贯通,不能出现条文自相矛盾的情况。
这项任务到底难在哪?难就难在思想上的融会贯通——这里的思想指的自然是买地的道统思想了,整个立法工作,如果用做菜来比方的话,就像是六姐给了一块鸡肉、一条鱼、一块牛肉、一把辣椒、一把葱和一把米,要求大家商议菜谱,做出满汉全席,同时从第一道菜到最后一道菜都要有咸味,而同时满汉全席要老少咸宜,成本低廉,足以在华夏全境畅销。
——以为这就结束了吗?不,最可怕的是,讨论菜谱的人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对于成本、畅销、老少咸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和体会,也很难改变自己的思想,大家都在摆事实讲道理,道理也都非常的充分,而这些人并不是总掌事,他们只关心每一道菜的味道,只有专家组必须孜孜不倦地强调:每道菜都要有咸味,咸味是中心思想——不,不行!真的不能做甜点,即使甜点很好吃但不行就是不行!
……把这种崩溃的感觉再放大十余倍,就是立法时专家组的感受了,哪怕像是张天如这样‘与人斗其乐无穷’,一说到吵架就浑身来劲的杠精,在立法委员会的那几个月,也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离开委员会之后,他还休养了两个月都没回应北地的儒家论战——太累了,一个字不想多说,只想和刚才一样,就是躺靠在藤椅上,看着青空神游物外,一点点的滋润连续几个月过劳的精神。
当然了,参加立法也不是没有收获,虽然疲倦、崩溃和绝望算是主旋律,但张天如对买地道统的理解,在那几个月内也是上了几个台阶,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必须保证法典的前后思想贯彻一致,那么如何来判断,如何指出这种条例的安排违背买地的道统?那唯独的办法就是自己先进行精读,把概念厘清。
比如说,买地道统中婚姻的本质——这就是张天如等人在那几个月中跨越的难关之一,当他费尽唇舌地说服立法委员会的其余人——主要是专家组的其余人等,并且得到六姐首肯的那一刻,张天如真有一种证道圆满的感觉:‘在买地,婚姻是两个成年、独立的个体进行的财政联合行为’,就是这句话,看似轻飘飘的一点也不重要,但天知道它在这部法典中有多沉重的份量?如果不能把这句话定下来,整个法典就压根都没有立足之处,无根之树,又何来枝叶可谈?
为什么这么说呢?只有当大家都把这句话作为先决条件时,才能去判断一个条文能不能放入法典中——比如说,来自民间选拔的六个民意代表,都非常热衷地要把‘七出’中较常见的‘无后、不孝’,放入免责离婚条款内,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婚姻是两个成年个体进行的繁衍后代、照顾老人行为,所以必须在条文中对这种行为进行约束,反而是对于婚后财产的划分,这几人并不是特别重视。
按照六姐定下的立法指导思想,买地婚姻法应该在大敏律和仙界法典之间寻找一个平衡,那么,七出作为大敏律的一部分,似乎也可以予以一定的妥协,在法典中体现出对‘无后、不孝’行为免责离婚的支持,那么,如果没有对婚姻的定义达成共识的话,张天如等人又该如何反对呢?
——当然,不是说除了张天如就没人反对这条款了,事实上‘不孝’条款被政府吏目代表坚决反对,因为毫无疑问,认定不孝这项极为艰难的工作,肯定要落到吏目头上,而且这种主观性很强的东西,注定会给他们惹来一身腥,所以他们疯狂的从实操角度反对把这种条款加入法典之中。法典里每一个条文几乎都经历了类似的过程,反正总有人在坚持反对,就没有什么是能顺利通过的。
“但如果婚姻就不是为了繁衍后代而缔结,也不是为了照顾老人缔结,就只是为了让夫妻二人能把钱合在一起用——还要通过婚书来规定合在一起用的方式的话,那……那……那何必结婚呢?”
当然了,张天如的观点也遭到了极其强烈的反对,如果不是有六姐的认可,根本无法作为法典的指导思想之一而被确立下来,他不得不反复强调,这条思想不是他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而是他从仙界的婚姻法中总结出来的:从仙界的《婚姻法》来看,仙界的婚姻既不包括夫妻双方身体的忠贞——没有一个具体条款对这一点进行保证,也不包括对后代的生育,更不包括对老人的合作奉养。
——仙界的《婚姻法》从头到尾就保证了几个点:1大家都是可以结婚的——健康、独立,未婚;2大家都是愿意结婚的——自愿;3结婚后大家的财产就得合在一起用了,如果一方有困难另一方得帮助,两人一起生的小孩也都要一起养,几乎就只是这几点而已,之后再有说的就是怎么离婚,怎么分财产的事情了。所以,仙界的婚姻就如同他所说的一样,是两个成年、独立的个体进行的财政联合行为,和感情、生育其实完全没有丝毫的关系。
那么,根据六姐的指示,法典虽然要找平衡,但基本思想要倾向于仙界,张天如就有了充分的理由来坚持自己的见解,最终他也获得了成功,并且在专家组带起了一股解读归纳法典思想的潮流,很多专家发现,如果不用心学习法典,他们的工作就完全无法展开,于是只能一边现看大量法典来总结仙界立法的习惯,同时想方设法地教导其余委员,说服他们这就是仙界的逻辑。
这种边学边教的感觉,说实话一点都不好,因为大部分专家也仅仅是刚从敏地过来没有几年,唯一一个有多年法典学习经验的专家,是谢六姐的表弟,但他本人沉默寡言,就张天如的观察来看,估计也就只是看过法典而已,并没有学到什么——这当然也是很正常的事,谢六姐是彬山起家,去彬山的多是北地流民,北地有什么讼师啊,讼师主要集中在南面,那些逃荒的流民中十成十怕都是一辈子也没和官家打过交道的老实百姓,既然完全没有接触法律事务的经验,也就谈不上能真正读懂法典背后的东西了。
《婚姻法》立法结束之后,虽然也拿了津贴,接了后续任务,也知道迟早还有被抽调的一天,但大多数人都不愿在短期内再考虑这些了,再加上,也是不知道下一部究竟要立什么法,便是要学习典籍,多数也只是泛泛翻阅,多数人都没有像是开会时那样专注地学习法典了,这会儿也是纷纷都打探道,“可知道叫我们来,是为了何事?是要立刑法了吗?那可是大工程!”
确实,刑法是大门类,条文极多,光是想想就让人眼前一黑,头皮发麻,真想辞职不干——不过,众人虽然都是真情实感地抱怨着,可也没有人舍得挪动脚步,这是一种很复杂的心态,只有他们彼此能够明了。最后还是有人消息灵通些,因道,“今日叫我们来,可能是和庄氏夫妻案有关——你们可听说了这桩案子?刁钻得很!只是最近报纸上都在说羊城的事情,便被我们按了下来,没有发表。说起来也的确是棘手的紧,只怕衙门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便被六姐划拉到了我们这边。”
说着,便把案情娓娓道来,也是听得张天如等人一时惊,一时笑,又啧啧称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