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晦气哟!一个半公嫲,出门连脸都不遮一下!丢人现眼!头剃掉——还和男人走在一起,浸猪笼哦!”
“扑街嗮!啧啧啧……”
“好了好了,阿婆阿公,都散开去!”
正当曹蛟龙和狗獾这两人,在靠近敬州府城的吊脚楼前遇到官差时,霍小燕和她的副使,已经走进了龙川县县治的城门,并且很快就听到了一路上百姓们喃喃的感叹声,她征询地看了副使王德安一眼,身材偏矮,但却精悍十足的王德安低声说道,“有客家话,也有广府道的白话,都还能听得懂。”
能听得懂就好,霍小燕略舒了一口气,冷笑一声,抬起头瞥着那些最多只到她肩头的矮小百姓,并没有丝毫羞惭之色,反而把短袖军装的袖子还往上撸了撸,露出了粗壮结实的手臂,同时威胁般地晃了晃自己的拳头,百姓们便立刻有些畏缩了——鬼怕恶人,有时人也怕恶人,这话是不假的,霍小燕和王德安一路走到此处,不是没有遇到过麻烦,一路上居然奇迹般平安无事,靠的并不是他们和气生财八面玲珑,反而恰恰是霍小燕这种蛮横而毫不在乎的做派,撑起了他们的底气。
“看什么看!”
王德安和霍小燕配合已有一段时日,立刻便会意地用白话呵斥了起来,“天兵降世,轮得到你们罗里吧嗦?死了全都下拔舌地狱!再看,现在就把你舌头拔掉!”
这句话可比前头带路的官兵,嘴里那有气无力的嚷叫要来得凶恶得多了,百姓们一下就露出了惧色,如同聚拢时一样,又一忽儿好像鸟雀般散开了,还有人猛地捂住了嘴,似乎这才突然想起来,这两个奇形怪状的青头贼,身后的靠山可是硬着呢——给在世真神做事,可不是言而有灵的?倘若真因为这一两句的议论,死后落入拔舌地狱,那可就糟糕了!
这种事,信的人恐慌不已,就是不怎么信的人,在县城浓郁的迷信氛围之下,多少也觉得晦气,虽然对两个使者更增反感,但现在这反感中也透了敬畏,还有一些人,相对更闭塞的,对买活军还没有什么认识,只是随大流出来看热闹,这会儿赶紧逮着朋友打听,为何他们自称是‘天兵降世’——
虽然,所有的反贼几乎都这么自我标榜,但对谨慎的信徒来说,还是要盘一盘他们身后的神仙底蕴,看看到底是真神还是野神,才能决定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他们对待县城新来客的态度。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小县城里,这样的新来客,很可能就是几年内发生最大的事了,他们当然要慎重考虑自己该如何表达态度,这才能决定在街坊闲聊时的谈吐。
是的,别看这龙川县县治距离敬州府不远,也在福建、江阴的省界附近,但直到现在,别说《买活周报》了,就连《国朝旬报》都没有完全发行过来,这里可是连邸报都经常抄漏了的地方,闭塞程度远超外人的想象,他们对于买活军的认识,仅限于一星半点的传说,倘若不是靠近龙川县的村寨们,已经开始传扬买活军侵入广府道的消息,恐怕百姓们虽然也能买上雪花盐,但对买活军这三个字,还是相当的陌生那!
霍小燕一路走来,已经有了很深刻的感受——她的打扮,在买地完全是随大流,就算是在武林、京城这样的敏地,应该都不算什么奇装异服,但在龙川县这里,几乎完全可以算是怪物了,一路走来,不论是在山间草棚,驿站打尖,她都能感受到旁人异样的眼光。以至于王德安紧张兮兮,不得不几次斗胆向霍小燕建议,在完成任务之前,要先保护自身安全——他实在是很害怕一人在投宿时,被人敲了闷棍什么的,甚至连驿站都不想住了,巴不得在野外露营,这才稍微能让他安心呢。
不过,霍小燕这里,对于这种情况是有充分准备的,她是个女人,而且在炎热天气下难以易容成男人——一般来说,女扮男装那都是冬天,衣领子高了,把喉咙一遮,身材曲线也被抹平了,的确可以混淆男女,但广府道的夏天,要女扮男装那完全是在说胡话,不说别的,只看步态、身形,便可分辨个七七八八的,更何况霍小燕穿的还多是短袖圆领衫、短袖衬衫,和老式衣服比要贴身得多,那么,只要不是大部队行军,一旦离开城市,或者说,哪怕在城市里,一旦离开阳光之下,她必须处理的就有自己的贞操危机。
当然了,贞操这个词,在买地这里倒是很不兴用了,不过霍小燕并不在乎这些小节,就好像她不在乎小队出行的重重危险一样,作为一个在来买以前,就已经时常抛头露面,走山穿海的女武师来说,她早就习惯这种刀头舐血的生活了,一个女人,只要离开了自己家里——甚至就算停留在自家的房屋内,又有什么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呢?
被□□,被拐卖,被殴打,被杀死,女兵单独出来执行任务,面临的无非就是这些危险,当然了,在自家家里,这些危险总是相对较小些的,出门走江湖,会把这些风险放大,但如果因此就畏首畏尾的话,那就别过日子了——男人也一样有这些危险,时常可以听到某地的后生被强占了,被拐卖了,但也没听说他们就不出门去做活了。
霍小燕认为,决定这种危险高低的,除了四海是否繁荣安定之外,至关重要的一点,便是自身是否足够强横。在这一点上,她和买活军是不谋而合的——霍小燕是京冀狮城人,他们家世代以武传家,霍小燕虽然没有得传看家本领,但自小也是打熬筋骨,如果不是未婚夫做武师时意外死亡,她过门后还能学到夫家的郭氏劈挂拳,她自忖自己不论任何时候,遇到危险的几率总是比娇滴滴的官小姐们要小得多。
就说这次旅程吧,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和王德安一起上路,只怕走不到第一个驿站,在山间就惹来事情了,那山民干活之余,站在山坡上一打望——一个走起路来扭扭捏捏的娇姑娘,就只有一个男伴!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十几人拿着锄头上,锄也把男伴锄死了,这娇姑娘看情况,若是村里有人家没娶亲的,那就留下来做媳妇儿,就这一个裹长足的婆娘,放她跑,她能走出多远的山路?迷路在山头被狼吃了都是有的。
若是村里没人看得上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媳妇呢?那也不着急,寻些石灰来,把她药哑了,往县城一卖,就说是自家的女儿,多少也有个一三两银子到手,霍小燕走南闯北时,听到太多这样的故事了,别说小媳妇了,生嫩些的后生都会被捉去做干活的农奴,这时候在山间赶路可真不是闹着玩的,穷生奸计,越是穷山恶水,那山民便越是穷凶极恶,她们做武师的,来回奔波护送人货,哪一次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事?
和王德安两人前来招降龙川县,只能算是霍小燕接的任务中相对危险的一个,都还不算是最危险——最危险的那次,主顾带的财宝实在是太多了,惹来了三处山寨联手,还弄到了弓弩——背后肯定有县城的架势人家在背后出力,绝对是武库里搞出来的好货。队伍没有办法,被杀散了,霍小燕一个人逃入山林,县城回不去,山里是那三处山寨的地盘,她还不熟悉当地道路,又和大部队失散了——
就那一次,霍小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她到底还是成功地回了狮城,并且还为她未婚夫报仇了——她知道靠自己走,肯定是走不出去的,便索性往山寨方向潜入,乘着山寨收纳人质、盘点财宝的混乱期,在粮库里放了一把大火,那时正是秋后,天干物燥,一把大火烧透了山林,霍小燕自己却是早早逃离,潜伏在下山的毕竟隘口附近,直接打倒了第一个跑到这里的孤身小贼,让他带路,这才逃出了那座野山。
一回到官道上,她就把那小贼脖子给拉了,又涂黑了面孔,和躲山火的人潮汇聚到一处,往周围的州县转移,一路乞食,直到回到了京冀一带,这才恢复身份,回家报丧——这一次火并,最后能活着回到狮城的霍家人就她和她一个跑得快的哥哥,其余族中亲戚,包括郭家亲戚,一个都没能回来。预计死在那一场山火中的山贼带人质至少有五六百。
走江湖就是要一个胆大心细、耳宽嘴紧,除了霍小燕自己之外,哪怕是亲爹娘都不知道这场火是她放的,可像是这样一个肩上担着五六百人命的女人,她行动间自然有一股悍勇凛冽的气息,叫你不敢和她作对。那些一见到娇姑娘小后生便泛起贼心的山民们,远远的一看,好像是一个女人来了,这贼心刚还没起来呢,走近了,先看到霍小燕的身形,再看到霍小燕的眼神,又看到她腰间的兵器——
如果是见识广一些的,再看到她买式的装扮,就算她是单人独行,又哪敢起什么心思呢?还不是都只能乖乖的做买卖?要不是有这个金刚钻,霍小燕也不敢揽这瓷器活呀,真要是个武艺心机都是平常的生涩女兵,只怕上官也不敢把这个任务交到她手上吧!
这一次一营选拔出的十个使者,三个是女兵,在霍小燕看来,除了她以外,另外两人只怕也是‘带艺投师’,本来就自有见识、本事在身的,来到买活军这里,完全是受到买地女子发展的前景吸引——都是带着抱负来的,并不是单纯的图买活军待遇好,只是为了谋生而考入的单纯农户女子。实际上,她对这两个姐妹也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像她们这样的女人,在敏地不是没有,但却十分少见,如今都被买地的招贤令从千山万水之外,撮弄到云县来了,也难怪云县总让人觉得能人辈出,到处都是人才济济,身处其中,不但能感受到强烈的竞争压力,却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丰富机会,所带来的那种极大的解放感,以及那股子喷薄欲出的勃勃生机那!
像是霍小燕这样,有勇有谋、临危不乱、心狠手辣的江湖女子,就更不必说了,自小以来,她在敏地最深的感受,就是那股子强烈的束缚感——她自忖自己绝不比任何一个男儿差,但在敏地,霍小燕所能看到的将来,是非常有限的,她会是狮城常见的女武师——狮城是个种不得田的穷地方,凡是这样的地方,就盛产能人异士,譬如说左近的保州盛产太监一样,狮城也盛产武师、护院。
像是霍家这样的武术名门,其子弟天然就有一条职业道路:熟练武艺之后,受雇入大户人家做事,混得好的可做个管家头子,混得不少也至少有个打更巡夜的饭吃,而他们的妻子,倘若也有武艺,那么在内院里找个轻省的活计,同时在小姐太太们外出时,多少也能起到一个看护安全的作用。
这就是女武师最常见的归宿了,跟着丈夫去做个女护院,或者,如果丈夫走马队的话,她们便在家中主持家务,偶尔在人手缺乏,或者马队被富人雇佣着,阖家上京、下江南的话,她也便接个活,进队去看护太太小姐们的安全……
这就是女武师这个职业一辈子所能达到的高度了,一辈子能看得到头,简单、乏味,虽然说不上贫穷但也绝不宽裕,大多时候,赚的钱都被吃进去了——那是真的活生生的吃钱啊,为了维持武艺,霍小燕自小就见惯了母亲在没活计的时候,筹划一家人饮食的愁苦表情。而她也能从母亲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有一把子武艺,但随着生儿育女,以及在每一个生意淡吃口又多的时候,委屈着自己的食欲,也就不得不逐渐的荒疏了,在年轻时曾随着武艺一起降临的那种自信,也慢慢的淡去,到最后变成一个再平常不过,只有一两手绝活的中年妇人……
这样的未来,让霍小燕感到极度的窒息和极度的无奈,同时还有极度的恐惧,因为霍小燕是个各方面的**都非常强盛的女人,她不但在没成婚以前,就已经和未婚夫成就好事,在扮逃亡妇人时还半推半就地和几个壮汉发生了关系换来钱财——要点是壮汉——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霍小燕非常不喜欢饿肚子,她所恐惧的未来中,最大的一点便是母亲那仿佛不可避免的饥饿。
这种饥饿就像是女武师的职业轨迹一样,似乎是一种无法避免的宿命,即便是绞尽脑汁,也找不到挣脱的办法,让人最绝望的是,并不是因为有人使坏,母亲(以及霍小燕的将来)才会遇到这些苦难,实际上完全不是如此,霍家家风清正,待亲人真不坏,也从未限制过霍小燕什么,甚至还容许她在未婚时便跟随亲人们一起出外走马队(当然,有未婚夫一起)——这一切似乎就只能是这个样子,霍小燕不能做马队头,不能做护院头子,不是家里人不让她做,而是没有人会听从她的管理,‘没有这个规矩’!
那么,现在就有这个规矩了,至少在买地,已经有了这个规矩。像是霍小燕这样的姑娘,来到买活军完全是一种必然,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而她接下这个危险的任务也完全是一种必然——不危险,怎么显得出她来?不危险她怎么比别人更快一步?这是个敢孤身去敌人山寨放火的女武师,她自己就是危险本身!一个一个危险的任务,正是为了把她这样的人萃取出来,撮弄到她们该到的地方去!
“德安,你问问他,县衙里现在有多少官老爷。”
不过,尽管立功的心思比火还热,办事的胆子比天还大,但霍小燕还是个心思比针眼更细的老江湖了,她并不会因为自己的野心而忽略了此行的难度,霍小燕知道,这个活计很需要分寸——干得好,大功一件,干得不好多数情况也能全身而退,可要是太轻狂,犯众怒了那就真不好说了。
事实上,虽然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面孔,但入城以来,她左顾右盼的,把看到的一切细节都记在心里。现在,对于龙川县,她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了,便示意王德安用土话去和衙役搭腔。“他们的县治绝不可能是满员的,你问问他,现在县太爷在位吗?若是不在,县里做主的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