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六慧,六慧,水开了——别看了,水开了,回来下粉!”
“噢,好好!”
天色已经很晚了,在围屋附近搭寮居住的族人们,多数也都用过了晚饭——红薯粉下满满一碗,大量的加醋,之后再加盐,加腌菜,加腌辣椒,热腾腾、酸兮兮、辣味十足,同时也足够咸,可以补充干了一天活计消耗的体力。
晚饭能吃这样一大碗红薯粉,可以说是很实惠了,说明这个刚搬迁的輋寮,日子过得不错,不过,这样的红薯粉用来款待买活军的贵客,那就又有点儿拿不出手了。
六慧作为輋寮里手艺最好的姑娘,被族长叫到自己的寮子里帮忙,一看到远方有一队人马翻山越岭,遥遥地走来,她就立刻开始准备了:年前腊的野猪肉,已经开始长蛆,又经过了一次仓促的搬迁,离开了原本储藏的环境,也到该吃的时候了。她把腊肉取下,先从灶台里抽出一根柴火,烧着上头白色的菌丝和蛆点儿,随后,又把最外面一层皮削去——但没有舍得丢,而是摆在一边,打算一会儿留给族长一家,证明六慧并不是个爱偷吃的姑娘。
处理好腊肉之后,她先把它放入锅中熬煮,同时开始摘菜,菜是新从林子里讨回来的野菜,輋族人采摘打猎自然是很擅长的,五月里的天气,要吃刚出头的嫩红菜,还有苦菜也抓了一大把,打算一会和腊肉一起炒,她的动作很快,收拾好了之后,暂时无事可做,就从厨房里出来,站在屋子边上,眺望着暮色里逐渐接近的马队。直到被自己的姨母——也是族长的妻子叫回来干活为止。
水确实已经开了,在朦胧跳动的火光中,大锅里散发着煮腊肉的香味,六慧想用筷子把腊肉挑起来,但很难办到,只好改用竹编的盖帘,用两张盖帘把腊肉夹出来晾着,随后取来红薯粉干,度量着马队中的人头数量,先下了十大团进去。
“出来得太急,不知道把笊篱扔到哪里去了!”
她姨母刚好走进来看望她,便轻声地和六慧聊天起来,抱怨着迁徙的仓促,六慧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毫无印象,“要去石生家里借一下!”
笊篱肯定是要借来的,否则就无法捞粉起来了,姨母又连声应着,转身匆匆地走了,过了一会,石生家里的小弟拿了两个笊篱走过来,“佛慧姐,我哥哥说一个不够,家里有两个,都给你了!”
他年纪太小,记不得六慧已经改名字了——輋族人往往有两三个名字,小名、本名以及记载在族谱上的谱名,一般本家人,或者在成亲之前,族里人都会叫小名,而小名往往和信奉的守护神有关,譬如信奉‘石将军’的,小名就和石头有关,信佛的小名里就带佛字,自从两三年前,闽西落入买活军手中,买活军的商队和吏目开始进山了,輋寮就出现了大量的改名行为,虽然吏目们一再强调,六姐不喜欢被崇拜,但輋寮中现在起了‘六’字头做小名的人依然很多。
六慧便是其中的一个,在这个輋寮里,改名的现象是很常见的,因为大家确确实实地看到了买活军的好处——买活军让他们种红薯,那一年冬天,寮子里第一次没有冻死饿死人,大家很难得在不用做活的冬日里,还能把红薯尽量的吃饱,光是这一点,就是从前所有守护神都办不到的事儿!
当然了,红薯并非是买活军带来唯一的改变,他们还吸纳了很多人口下山去干活,第一年只有男丁——寮子对于带走姑娘的行为还是很警惕的,他们也害怕輋家女娘在外头遭到了欺辱。这些男丁在秋收后下山去干了三个月的活,其实也走得不远,就是在附近的驿站修路,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许多珍贵的布匹和棉花,还有宝贵的咸盐——买活军的盐价格的确是不贵的,可在此之前,寮子里真没有什么东西能换盐啊,他们实在是穷得厉害,就差给那些一样是客户的汉人去做佃户了!
这些寮子里的輋人当然不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中,这个节点也恰好是徭輋客和汉客融合的节点——在这个时间点,輋人虽然没有自己的文字,但还保持着比较有独立特征的语言,分布在闽西、广北、江阴山区的輋人,还可以用自己的土话互相交谈,他们虽然也自称是客户,但却清楚的知道自己和汉人客户的区别。
徭輋客,很好地表达了他们的身份——徭,他们的穿着、习俗和血统和徭族是很接近的,輋,这个字的意思,从字形就可以看出来,是在山间搭房子住的人,客,他们是迁移过来的人。輋人和徭人的关系的确是密不可分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性情都还算是温驯,都以农耕为业,但种植技术也就比刀耕火种先进一点点,所以,可想而知他们都是很穷的。
这种穷困,在小冰河时期转化为了生存的危机,受到这种压力影响,輋人逐渐抛弃了在山中单独聚居耕种的传统,开始给附近的汉人客户做佃户,又因为这样长时间的混杂居住,最终他们的语言也受到了影响,和汉人客户说的土话——也就是河洛正音融合,彼此甚至可以无障碍的沟通。从此,徭輋客和汉客便不那样好区分了,因为毕竟住在一起,互相通婚,血脉上也有所融合。
但在这个时点,徭輋客和汉客虽然在同一片山区居住,彼此间却还是泾渭分明,甚至还存在小小的摩擦——由于輋人的耕种技术不好,他们无法久留,开垦的耕地,几年内就会耗尽肥力,所以他们是采取独特的‘游耕’制度,种个几年就去别处了,以前嘛,无所谓的,山里本来也没什么人,可现在,汉客进入山地里了,可以开垦的好荒地越来越少,他们也当然会感受到不悦了。
不过,在这种不悦进一步升级,又或者促使他们改换生存策略之前,买活军来了,用一种非常娴熟的套路,改变了輋人们的生活:第一年,他们只是来要求輋人们种红薯,并且丈量了山间土地之后,要求他们跟着‘田师傅’学习种水稻——在此之前,輋人和徭人一样是只种旱稻的,有些时候,这是因为山间没有引水的条件,有时则是遵循传统,最大的原因还是他们没有种水稻的传承。
“你们的耕种技术也就比南洋的刀耕火种、随种天收要稍微好一点吧!”
田师傅是经常这么说的,他的管教非常严厉,不过并不会让輋人们过于抵触,因为他是徭人,徭人的土话和輋人的土话是可以互相听懂的——田师傅是被人卖到丰饶县做开荒的奴隶,又设法逃到买地的徭人,他可以说得上是见多识广了,姿态高一些当然也在情理之中。
这样,第一年他们就迎来了极大的丰收——亩产只要在两百斤,对輋人来说就非常值得庆贺了,可那一年,水稻的亩产达到了四百斤(种得不好,田师傅不太满意)——而红薯的亩产呢?三千斤!
那个冬天之后,小名里带六的輋人就很多了,大家对于扫盲班和学说汉话的态度,也从敷衍变成了积极,到了第二年,不止男丁去做力工,女眷们也都下山去长汀州府干活了,他们中有些人还被组织着派到泉州一带去做活,年都没有回来过,等到春耕前才急匆匆地回来干活,大包小包背着的东西让人移不开眼:花花绿绿的布料,反着亮光的小镜子,还有马口铁的饭盒餐具!
如果不是在山下的花销也很大,而且规矩也很严格,再加上大多数人还是很害怕脱离族群生活——輋人的婚姻都是族内通婚为主,总体来说,他们的氛围是相对封闭的——否则,还有谁想种田呢?大家怕不是都要进城去做工了。
即便如此,这些东西也让寮子里骚动了许久,让很多少女燃起了下山做活的想法——嫁人是理所当然的,千百年来似乎都是如此,到了年纪,就该在小伙子里挑一个结婚,很多人对此并没有期待也不存在抗拒,而做工呢,做工是陌生的,让人恐惧的,但却又拥有极大的诱惑力,让人跃跃欲试,却又非常的心虚,似乎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迈出这一步。
其实,一样都是迁徙,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区别呢?当吏目来通知他们,西湖寨里的汉客已经迁徙走了,周围的好熟地需要人耕种时,大家似乎都没有丝毫的犹豫,就下了迁徙的决心——本来輋人也是经常游耕的,一样是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可是,从山顶迁徙到半山腰去种田,大家觉得很正常,要离开家里去别的州府做工,却一下好像是很大的事情,让她也有点不敢迈出这个脚步来了。
六慧便是寨子中正在犹豫的女娘之一,她的汉话算是说得不错的,这也给她外出做工的想法提供了一个基础——如果连汉话都不会说的话,出去做工肯定是十分吃亏的,因为那样就不能走远了,只能跟着一个会说土话和汉话的人,在家附近做工。
语言不通的话,收入也比较低,一天只有十五文——语言通,但没有通过扫盲班考试的话,20文,通过扫盲班考试就是25文。所以寨子里现在大家都在积极地学说汉话,而且成效不错——其实大多数住在半山腰和山脚的徭人輋人都会兼说汉话的。
但是,她的扫盲班学习,进展并不算太快,因为平日里他们都是很忙碌的,上课时总觉得脑子不够用,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觉——扫盲班的老师说,他们是吃得还不够多,有点营养不良,精力不足。六慧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反正一直没有能学会拼音,寮子里的人也有人说,輋人是学不会的,因为祖祖辈辈他们都不认字,‘命里就认不了字’!
“胡说八道!”这样的说法,立刻就被老师驳斥了,但六慧是有几分相信的,因为她们的寮子的确和汉人的不同,别说书本了,万年历都是非常罕见的东西,他们就算得到了也看不懂,到现在,他们传递一些道理和故事,还是靠唱歌呢。或许,輋人确实没有认字的本事,天下间有那么多种人,任何人之间有差别,有些人天生就比别的人笨拙,这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虽然没有通过考试,也能下山去做工,但那就是睁眼瞎了,什么都看不懂,被人坑了也不知道……如果学不会拼音的话,六慧实在不能鼓起出山去做工的勇气,她只能在繁重的劳动中,运用偶尔的闲暇,幻想着自己有一天突然站出来,告知寨子里的亲友,自己要跟着商队去做买卖了……然后……然后……
六慧的想象,在此会有一个断层,因为她从来没有出过山,没有进过任何城市,虽然从小经历了两次迁徙,但也是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所以,她完全想不出进城做活会是什么样子,尽管外出做工回来的族人们有仔细的讲述,但是,那无法在她的脑海中形成画面,所以六慧只能跳到下一个她熟悉的画面——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满面笑容地站在村口,身后手上,大包小包,吃得胖胖,脸圆圆,身上壮壮的六慧,取出礼物馈赠亲友,同时在寨子里惊叹的声音中,讲述着自己跟随商队在外行走的传奇故事……
‘咕嘟咕嘟’,水又开了,她也非常熟练地把自己从幻想中拔了出来,用笊篱捞起红薯粉,投入凉水中,天气已经很热了,红薯粉放入凉水可以降温,也能更加劲道,远来的客人们洗洗脸,漱漱口,便可以吃一碗酸酸辣辣的红薯粉——每一碗上还能放两片猪油炒的苦菜腊野猪肉、还有一大盆猪油炒红菜,这已经是这个刚迁徙的輋寮,在混乱中尽力能拿出的最好款待了,希望买活军的客人们,不要觉得简陋吧!
六慧先装了几碗红薯粉,摆好了浇头、佐料,乘着天色还没有全暗,她赶紧端出去,这样如果有客人特别饿,当即就可以吃,她在这方面有与生俱来的才干,很能把事情办得让大家都满意,她又鼓足了勇气,问着客人们要不要先用热水洗洗脸——这也是輋寮能提供最高的礼遇了,如果他们想洗澡,那只能去河边,因为輋寮没有烧出这么多热水的能力,就连热水擦洗也必须分批呢,所以最好是一批人吃饭,一批人擦洗,这样她还来得及洗碗,而不是去邻居那里借碗筷来。
“我们有人受伤了,最好先用热水擦擦伤口——劳烦您了,感谢您!”
买活军的兵丁,倒是比吏目们还要更客气,六慧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她连忙放下了红薯粉,转身去打了一脸盆水来,这时候族长当然也出来接待他们了,不过他的汉话说得不是很好,六慧又赶忙在一旁帮衬着。
“他们不是摔倒受伤……是遇到了敌人。”
兵丁们的伤口是很容易分辨的——摔下山路:扭伤、擦伤,和猎物打斗才有穿刺伤,不过,像是这样伤在肩膀的一个小洞,那肯定是和人打斗,被人用利器戳的。村长和六慧很快都发现了这个伤口的不对劲,而买活军的兵老爷也没有隐瞒,解释了伤口的来由,“……那些客户人家的男丁,现在都散进山里去了,有些人联合在一起想要来攻打我们,夺取军需,被我们赶跑了,也杀了一些,这就是在战斗时留下的伤口。”
他们还反过来很关切地叮嘱輋人们,“他们可能也会来骚扰攻打你们,所以你们一定要小心注意,不要去围屋里,那里曾经是他们的地盘,有密道你们都不知道——”
但是,六慧已经无心听下去了,她连忙帮着阿姨把最后几碗红薯粉放在桌上,又和姨夫对视了一眼,察觉到了他的意思,便撒开手,跑进屋里取出铜锣,愤怒地敲了起来。
“喂!兄弟姐妹们!盘古后裔们!”
她义愤填膺地大喊着,“快聚集过来——那些汉客居然敢在山里撒野!在我们的山坳里到处乱窜——还伤害我们輋寮的恩人!”
“我们怎么能不把他们从山里揪出来!怎么能不叫他们知道,谁才是大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