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军人的荣誉感,这东西对于军二代们当然是极新鲜的,不管是在建州还是在敏地,当兵的哪个不是又穷又贪又凶,当然,不是说入选进某支知名的军队,不会让人高兴,但这种喜悦并非是因为军队严明的军纪,而是因为军队自身曾创下的功绩——在戚家军、俞家军成名之后,大家当然都想入选了,毕竟,这两支军队的待遇一定要比别处更高,之后作战的时候,保命取胜的可能也要比别的军队更高一些。
这样的喜悦,完全是从自身的利益出发,和买活军这里的自豪感又有不同。狗獾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其中的微妙区别了,不过,之前他们执勤总是大部队一起,有上司监督的,和如今这荒野的环境又是有所不同,在这样无所拘束的环境里,买地的军队依然能保持如此严格的自控,也不由得让人咋舌。
虽然还没见过士兵作战的样子,但那个问题似乎悄然间也有了解答——即便没有六姐给予的,仙器上的优势,在作战中,其余军队会是买地的对手吗?
当然,这是个很没有意义的问题,因为军备本来就是战争的一部分,不过,现在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了,毕竟这是一道很简单的逻辑题——如果一支军队在平时可以维持如此快速而有秩序的行动,那么,他们在战争中的反应速度,毫无疑问也会比平时散乱的军队要快得多。他们可以轻易地在战场中建立且维持秩序,实际上,这是战场上非常重要的一点,只是往往被很多人忽略。
这种衣食住行的秩序化和本能化,在外勤中是最能体现出来的,吃完饭,大家回到车篷中小憩——这也是有规定的,盘坐在地,趴在凳子上睡,头恰好可以枕着刚才规矩放好的背囊,按照标准打好的背囊,肚子是鼓出来的,塞了一块薄毛毯,一身换洗衣服,软蓬蓬的,在小憩时可以用来当枕头,这样一来,即便是许多人同时午休,也不会塞满了空地,这样虽然有点热,但却依旧维持了严明的秩序,队长只要一眼便可以看到谁在睡觉,谁的位置是空的。
这就是坐马车、乘船时的午休规定,也是大家反复练习的东西,正是因为有了平时的练习,这会儿才能免去叮嘱,心里有章法有条理,自发地运用。而且,士兵们对于接下来的安排心里是很明白的:短暂的午休,主要是为了给牲口饮水食草,并且略微休息一下的时间,也是为了避让中午最热的时候,他们会在下午两点以后启程,再走一段路,入夜时到达驿站,走完今日的这一程路。
这又是和外头不同的地方了,在外头的军队——尤其是非亲兵,平时也不怎么出操的劣兵里士兵对自己的行程认知往往是非常混乱的,他们既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今日要走多久,什么时候休息,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下一顿饭从哪儿来,当然,即便长官有所交代,他们也很有可能听不懂,或者轻易的忘掉。所以长途行军,很容易掉队逃兵,只能依靠低级军官严格的管束和呵斥,当然还有严刑峻法作为威慑。
但在买地,首先从根子上这就是个不存在的问题,他们的士兵文化素质都很不错,只要交代一遍就能记住,而且,每天晚上都会开班会,班会上会把第二天的任务交代得很清楚,哪怕第二天的任务依旧是行军,依旧是在茶棚吃饭,驿站住宿,这个会也依旧要开。而且在布置明日任务之前,大家还会复盘今日的行动,条件许可的话,班会一结束,还要开夜校,让班里学得最好的秀才兵,领着大家复习重点知识——按照狗獾的打听,如果是砲兵队、火铳兵队,那就一定是要复习角度计算公式,在他们这儿,因为训练时间比较短,夜校的内容也较初级,无非是认字、四则运算,公文格式这些课程。
等牲口休息好了,马夫套了车,他们又开始上路了,这一路山路很多,而且逐渐陡峭,时不时的,大家要下车让马车空车爬坡,并且去运了军需的车辆后面帮忙推车,总的说来,下午的行程还算是顺利的,不过就是大家因为帮着推车,军装都弄得脏兮兮的,自然也谈不上维持军容整肃了,不过,晚上下车时,班长并没有就此指责他们什么,而是拍拍肩膀,说了声‘辛苦了’——很好笑的是,他如此明察秋毫,竟让狗獾有点儿说不出的感动,当然,他不可能对自己承认,只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在这支军队里的确……怎么说呢,待得的确很舒服。
这天晚上的伙食要比中午丰盛,毕竟这是个驿站,虽然在深山中,但物资还是丰富一些,晚上有地衣炒蛋作为荤腥,也有新鲜的炒青菜——驿站附近一般都有村落,而且这村落往往也是比较富庶的,别的不说,有驿站在,他们就可以多种菜:从前菜不是不能多种,而是沉重、便宜,多种了也运不出去卖,因此大家除了主食之外,也就是种上少许,够自己吃的便罢了。可现在,驿站这里人来人往,买地热闹的商贸,让驿站对蔬菜有了极大的需求,因此他们便有了买家,挑着担走个二里路,便可以赚上十数文,这叫大家怎么不种菜呢?
“也是因为有了盐——要不也少不得争端。”
老陈是村里农户出身,对于这些事情,他是很了然的,吃晚饭时,他便指点着碗里的腌黄瓜说,“现在盐便宜了也丰富了,菜种多了卖不掉,还可以腌起来,否则,这菜也不是你想种多少种多少的,得可着驿站要的份额,大家在村里分,你能卖多少,我能卖多少,按被分到的份额来种,不然村子里是要打架的。”
现在有了盐,对商旅来说,这让他们随时随地都能吃到很好的腌菜了,村人也因此减少了可能的争端,菜种多了也不要紧,腌起来慢慢卖,就算卖不出去,也可以在冬日自己吃。所以每个驿站的腌菜都是非常丰富的,价格也不算太贵。腌黄瓜、腌西红柿,这是最常见的两种腌菜,大概是因为产量大,制作又简单的缘故,比起雪里红要便宜得多,而且每个驿站都有,一行人走了三天,驿站供应的腌菜各有不同,但这两样是一定必备的。
“驿站也爱拿这些,鲜的拿来是菜,看着快老了,自己就腌起来——”
有个驿站的屋檐下就放着一坛坛的腌菜坛子,老陈指点着告诉他们。“像是雪里红、榨菜疙瘩,好吃是好吃,但做起来太麻烦了,按从前的产量来做还行,现在没有这么多空大量制作,鲜着又不好吃,哪有人吃鲜芥菜的?所以现在腌黄瓜、腌西红柿、腌辣椒是最流行的。上回我们进山的时候,到山里腌辣椒就多起来了,凡是冬日阴冷多雨的地方,多少都是要吃点辣椒的,驱湿气寒气。”
武宁奇就谈起了他来买时,在大江上游吃到的酢辣椒,曹蛟龙也不免怀念腌紫苏叶,来到买地之后,这样的小吃是很少见的,福建道的人似乎不太爱吃紫苏叶,至少并不腌着吃,只是切碎了作为香料,洒在食物上。
狗獾对于这些,没有什么可谈的,因为他不能说多怀念家乡的美食,建州毕竟底蕴浅薄,他们的美食都是汉人那里传过来的做法,要说山珍海味,也就是拿飞龙吊个锅子,的确是异常鲜美,但是鲜味在买地也不是很珍贵,他们有海带汤,这基本都是驿站必备的汤品了,海带黄豆汤——如果是挨着镇子的驿站,那就是海带豆腐汤,这道菜的确是非常鲜美的,和飞龙汤相差也不算太多。在入买的路上,狗獾就已经狠狠地震惊过了——在建州,海带当然也不是没有,但并不便宜……那是产妇才能吃的滋补的好东西,可在买地这里,一碗也就一文钱,就算是再穷的人也喝得起。
“今天我们来复习一下公文报告的写法吧?”
吃完晚饭,大家还不能停歇,一车四人轮流洗漱:如果天气晴好,或者要停留得比较久,大家还得张罗着洗衣服,不过这几天条件都不允许。洗漱完之后,还要在灯光下复习今日的科目,第一天大家都困得直打呵欠——如果不学习,其实也不算疲累,但赶了一天的路还要学习,就忍不住要打呵欠。
但是,习惯就是习惯,该学的还是要学的,对于基础薄弱的战士来说,更是一堂课都不能错过。狗獾一走神就狠掐自己大腿,掐得都有点儿淤青了,但是他确实不能错过文化课,平时他没有别的时间学习,尤其是他的汉语,听说当然没有任何问题,读写拼音也不在话下,但对汉字则只能千方百计地抓住每个机会往前赶。
或许对一些基础好、自律性强的战士来说,买活军的规矩和执行有点儿教条,像是武宁奇,这会儿已经公然开始打瞌睡了,因为毫无疑问,公文报告的撰写他是完全已经掌握了,但是,狗獾已经发觉,买活军的制度,正是针对广大的文盲半文盲、心性薄弱、不习惯军旅的平民设计的,所有的教条,其实都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基础低的那批人给拉上来。
固然这个制度在某一时刻,会让程度高的人感到乏味,但倘若是有天份而无基础的人,便立刻会发现,在这样的制度里,只要他肯努力,知识无处不在,他们可以用极快的速度赶上原本高不可攀的同袍——在外头的军队制度里这是绝不可能做到的!龙生龙凤生凤,将门世家的孩子,从小浸淫军中,他们在战场上存活下来的几率,永远高于拉壮丁进来的散兵,这道天堑,除非是奇迹,否则压根就无法跨越!
如果建州也能完全学去的话……
不免也有几个时刻,狗獾脑子里会盘旋着这样的念头,迸发出让他心醉神迷的幻想:按照父汗的遗命,继承鼎盛时的建州,用买地练兵的办法,练出一支百万精兵,纵横天下……
但是,很快他也会自失的一笑——百万?建州全员都算上也没有百万!可要只有个六七万的精兵,哪怕没有买地,只是对付敏朝的话,人口又哪儿够呢?纵横天下是别想了,便是用买地练兵的办法,着实也是无从谈起,从哪来那么多知书达礼的小军官,哪儿来的钱给士兵们吃得这么好呢!
也难怪别的军二代,甚至能进入火铳队了,听说连砲兵队都能进得去……人家压根不怕你学啊,这么大的系统制度,枝枝蔓蔓的,就放开了让你学,你能学到多少?买地致胜之法可不是什么机密,而是完全的阳谋,人家就是有钱,有工厂,就算你学会了使用火铳,使用砲弹,可……去哪儿买呢?买地不卖,你上哪买去?
要学,那你就得全盘买化,但没有外力的支持,你如何在利益关系盘根错节的老地盘,把原本的利益节点全都推翻取缔?那完全是自取灭亡!除非……有买地的支持,但那不就等于把自己的头颅悬挂起来,冒着巨大的风险,去帮着买地消化自己的地盘吗?图什么呢?
在夜里入睡以前的短暂时间里,狗獾往往会放纵着自己的思绪,思忖着逻辑链中的矛盾。这是他入买之后,用极快的速度学会的一种思考方式——用逻辑来指导自己的行动,所谓谋定而后动,就是这个道理。他们已经出发了五天,进入闽西山区,开始步行盘山,沿路护送,照看着驼马,而在这五天中,因为有了更多的感悟,他的思考也变得更加的复杂,当然了,因为还包含了他个人的野心,和完全处在混沌中的未来,还有他那少年式冒着傻气的幻想,思绪往往和浅层的梦境混合在一起,显得格外的混乱而荒谬。
有时候,狗獾甚至在梦中幻想出一个有头有尾的完整的未来图景,只是醒来后,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有一点余味还悬挂在嘴边,格外的苦涩。在梦中,很多时候他好像都有一个悲剧的结局——改革者多数的宿命,死得凄惨离奇,血脉下落不明,留在历史中的只有大量混乱的记载,没有人会知道他……他正被人扇着嘴巴子!
狗獾一下清醒了过来,意识到有人正在拍打他的腮帮子,同时捂住了他的嘴,他瞪大了眼睛,在漆黑的夜色里模糊地看到老陈的轮廓,以及他低沉又急促的声音。
“别叫!快起来!”
他说,“敌袭,敌袭,有人来抢军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