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黄谢生送来的年礼,是一双很体面的短帮棉皮靴——大概是到脚踝上方,鞋帮里头有系袢,可以把带了绑带或纽扣的裤子,塞到鞋子里后系上固定,这个设计在鸡笼岛十分罕见,因为鸡笼岛众人都穿凉鞋居多,即便穿布鞋,也不会带帮,遇到雨天甚至很多人乃是干脆赤脚的。
因此,在小腿上有系带、纽扣的裤子,在鸡笼岛只是作为一种流行,并没有特殊的意义,反而是王小芸这些在临城县生活的女娘,她们的厚裤子多数都带了这样的设计。“这样不冻腿,风不会顺着裤腿往上钻,又比绑腿要方便些。”
现在,绑腿、足衣这东西,也随着老式袜子一起逐渐退出人们日常的生活了,除了要离开买地的商人,走远路时依然习惯把小腿和双足缠绕起来之外,买地的活死人已不太会做如此打扮,他们现在去野地的机会变少了,在城镇间流动也有了便宜的交通工具。
当一个人一日最少也是二十文收入时,花十文钱做车费,去附近的城镇,便是可以接受的。就算是最舍不得钱的人也算得明白这笔帐——走一整天,又累又渴,饿得要命,也不过省十文钱,到目的地去,省了半日的功夫,去扛个包都能赚回来。
城里的吃食还丰富便宜,因此还是坐车更上算,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老打着绑腿了,这东西主要是为了走远路时防止下肢肿胀,再一个预防山间蚊虫叮咬、枝叶刮擦,如果从一地去另一地,大多人都坐车的话,日常生活中需要打绑腿的机会确实并不多。
至于脚上的袜子,买活军的棉袜,因为实在是胜过老式足衣太多太多,普及的速度比秋衣裤、毛衣裤都快,也成为了农户家庭对外购买最频繁的小商品,因为这棉袜实在是很舒服的,但也是农家无论如何不能自产的东西——都是针织的,必须是厂子里的大机器才能造,包括秋衣裤、圆领衫也是如此。
针织的衣物袜子,那种轻微的弹性,是老式梭织无法比拟的优点,包括买地推的背心、里裤,都以极快的速度取代了老式的心衣和亵裤,根本无须任何花头推广,绝大多数人只要尝试过一次,哪怕是别的地方省一点,都愿意买这些贴身小物。
久而久之,买地这里也就形成了特殊的习俗——外衣还是很多人自己裁布去裁缝铺做,或者自个儿在家飞针走线,松江的棉布也还是有些销路,因为买地这里的皮棉,多数都做成圆领衫、里衣、袜子、秋衣裤这些针织的衣物,行销天下,这已经耗尽了本地纺织厂的产能。
正常的袄子、罩衫什么的,厂里的产量相当的有限,而且更多的卖去北面京城那里,作为特殊的买物出售,就像是衬衫,买地的活死人穿的反而是自己缝制的多,厂里的出产,都是卖到京城去,那里价高,本地人要是能托关系买到一两件衬衫,可是相当得意的事情。
“是吗,可我们鸡笼岛上的衬衫倒是好买的。”
金娥颇有些诧异,却不想这句话捅了马蜂窝了,不单单小雷、王小芸,便连其余同事也都看了过来,惊道,“当真?可是厂子里出的衬衫,不是裁缝师傅摸索着仿制的那种——
你可不知道,铺子里的衬衫,说是用的是平面剪裁,因师父不会做立体剪裁的衣服,做出来便是不如厂子里的那样衬身好看!总觉得捆手捆脚的,只有那等追苏样——哦,不,追买样的风流精要穿,若要穿着做事,可是不舒坦。”
“真的啊,我们的衬衫,去超市就能买到了,不过价格颇昂贵,大多人都不买呢。一件有时候要一千文,料子又是真丝,不耐晒不耐洗,鸡笼岛那样的地方,穿两水就斑驳了,便是棉布衬衫,也还要特意去开锅煮米汤浆洗它,太麻烦,我们也只是走走看看,多无人买的。”
这便是各地民情的不同了,鸡笼岛上开火做饭的人少,米汤是不易得的,而洗衣厂又并不发达,使得浆洗变成了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情。
不像是内陆各县府,还是各家做饭多,只要是做饭就有米汤,他们还保留了给床褥用品上浆的习惯,有时还嫌洗衣房上浆的手艺不好,从洗衣房里取回来的床褥,会自己再浆一遍。
因此各人都踊跃道,“我们竟没有太多在鸡笼岛的亲友呢——金娥,你地址留个给我们,等回了鸡笼岛,我们给你写信,你便受累帮我们买几件衬衫回来呗——棉布的就够了!”
也有要绸缎的,若是有彩绸的便更好,“我要结婚了,婚礼那天穿着,岂不是时新得很?却又比那老式的凤冠霞帔新潮多了。”
南人爱追新潮,这是数百年来的老习惯,要说衬衫胜过敏地的裙衫,那倒也未必,不过是新东西,故而格外受到追捧罢了。要金娥趁便寻访彩绸衬衫的,是来自许县一个姓周的女吏目,笑道,“等我未婚夫明年满了年龄,我们便打算过礼,我都想好了,上身若有红绸衬衫,下头一条绿底马面裙,便扯了松江的布料来做!最是时新不过的!”
“好呀,红配绿,听着便精神!”
“你让新郎官穿什么配?新郎官也来个绿衬衫,红裤子如何?如此还要请金娥留意去寻绿衣呢!”
新婚红绿配,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在敏地,是红女绿男,新郎官着绿色公服的十分常见,买地这里,也有一色大红的,也有红绿配色的,小周的设想虽新奇却并不过分,众人纷纷出谋划策道,“裙子可去成衣铺租用呢,来条织金的马面裙都不过分的,我们临城县专有做这个生意的,一条裙子虽昂贵,但如今各家婚庆都去租用,不多时倒也回本了!”
就衣服来说,买地并没有明确规定,只是因为谢六姐崇尚朴素,而且平时大家都要做工,自然而然形成了平时以棉布为主,较朴素的风格。但即便如此,几年后的今日,大家在棉布颜色上多少也都有了挑拣,婚庆喜事时更是会追求要穿得较体面些——
这和十数年前南方这里极流行的‘服妖’之风,似乎有些类似,不乏有些警惕的夫子,在报纸上刊文呼吁,不要重演以前,全副身家都在一身衣服上的风气。但百姓们毕竟也有自己的喜好,哪怕是吏目亦是如此,吃饱穿暖之后,下一步自然是追求吃得好、穿得好,不但在民间有许多新生意应运而生,便是此刻,本来还有些生疏的团员们,在闲谈中也逐渐熟稔起来了。
只有金娥,因为来自鸡笼岛,平白无故地就承担了不少跑腿的重任,不过她亦是不以为意——此时被人请托办事跑腿,为此费心,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交情便是如此建立起来的。
只是听着女吏目们盘算婚庆,也不由忖道,“翩翩和赵大成婚时,倒是简单,我们这些花娘,夜夜盛装做新娘,对这些事情看得淡了,不像是贫家女子,自幼少装扮,婚庆这个机会,自然要利用起来,充分地讲究一番了。”
想到自己这辈子或许也没有结婚的一日了,不免又有些黯然,只含笑听团员们议论起各地婚嫁现在的行情、习俗,并不做声,一边王小芸碰了碰她,她手里恰好还拿了吴老八的那双鞋,指点着对金娥解释道,“因不打绑腿了,棉袜大多又不到小腿,最多只是把秋裤扎好。
冬日里,自己扯布做的棉裤,裤腿都是散着的,若不处理,容易从下往上倒灌冷风,冻得膝盖疼,裤子支棱在皮靴外,又是绊手绊脚的,所以还是要把裤脚收起来为好。”
“现在也有门路广的,能弄来针织的裤脚,缝在裤脚下方,多做一重,里头针织的塞进皮靴里,外头的棉裤脚照旧在皮靴外,这是最保暖的,那些散裤腿的别忙着笑话,说不准就是富在里头呢?不过也有些爱炫耀的,还要刻意把裤腿做短,把针织裤脚接在外头。”
“另外的,便是裤腿自己带了飘带的,可以捆扎起来,但这样捆着容易散开,今年便又时新起这个办法来,在皮靴里缝系绊,裤腿上或者带纽扣,或者带飘带,塞进去以后系好,如此裤腿就翻不出来了。
这个黄谢生小姑娘也是颇为有心呢。你看,她这双鞋的底多厚实,一看就知道是特意买的机器千层底,人力纳不了这么高,什么针都穿不过去的,只有机器有这个力量——这双鞋不便宜,若不是去年起,有口外的便宜羊皮过来,一双卖个两都是要的。便是现在,没有二两银子也下不来。”
事实上,以黄谢生的年纪,根本做不了这双鞋,这一定是她母亲做来送孩子干爹的,不过怕吴老八尴尬,众人都只夸黄谢生孝心可嘉。吴老八点菜进来,听说了也颇为受用,将靴子收下了,笑道,“这孩子也可谓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是他们家的福星!”
“原本家里穷得饭都吃不上,生的孩子,不论男女都难养活,可自我们私盐队来了,将她卖给我们买活军,从此一家人的日子,倒是渐渐好过起来了——她是我们的人了,对家人自然也略加照顾,先是叫她父母都抽空来上扫盲班,后又给她父亲寻了个挑夫的活计,为我们来回翻山运盐。”
“这人往咱们买地走动得多了,眼界自然开阔,叫谢生的娘亲跟着接生的老娘去学着做产婆,回头又把她姐姐送到买地来上学,她姐姐如今十岁,已经足足上了四年学,也是个懂事的,虽说家里渐渐好了,却也知道挣钱。
下了学便在许县卖报,贴补家用,养活自己足够,一肚子卖报的小故事,回家时都给弟妹讲呢,黄谢生去年开始就想在丰饶县里卖报,在这里卖报,一年下来足可以赚三两。她这是把头年卖报的钱,都给我做鞋了——难道我还能让她空手回去不成?”
说着,便大笑起来,众人也都是会意畅笑,谢生给干爹送礼,那是绝对做不了亏本生意的,小姑娘一点算计也显得可爱,因都道,“怪道说刚才看她一身齐整,原来父亲跟着买地做事,母亲又做了接生老娘,不过几年,家里果然也就兴旺起来了。难怪能凑足盐钱,把她给赎回来——原五六年前,这五十斤盐五十斤糖,可是不小的数目,但在此刻,又的确说不上贵了。”
“嗐,难道还真图着他们的利钱不成,我们倒是盼着户户人家都来还盐!说实话,这盐还来了,也就是挑着去产婆那里,让她们再收买些人命回来的,便是亏损,我们也舒心啊。”吴老八发自肺腑道,“好在丰饶县这些年逐渐富裕,又普及了节育知识,婴儿塔终究是越来越少见了,我们的人口买卖,逐年走低——只盼着有一日,天下间无人和我们做这门买卖了,那才是好呢。”
此时酒菜已经上了大半,吴老八便举杯敬各人,“只为了天下间再无婴儿塔,便暂辛苦我等冬月奔波,来,我代六姐,敬诸位一杯!”
他是私盐队的传奇队长,曾亲自得到谢六姐接见、夸奖,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数日前相见时,也觉得此人官威甚重,颇有些说一不二的味道,这几日不断分派任务课程,虽然不敢反抗,但团员们心中,不免也略感委屈,没想到吴老八此时又把话说得这样和软,众人都是受宠若惊,忙起身道,“团长客气!”
“团长这话说得我们惭愧了,何来的辛苦!”
“说得好,我等只为了叙州府再无婴儿塔——愿天下婴儿,都可安稳长大,不被抛掷荒野,溺于溷厕!”
这样豪情万丈的话语,说话者并不尴尬,因为她确实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这正是她参加叙州府考察团的目的,听者有人感佩,有人受到鼓舞,王小芸也抿嘴笑了,双眼亮晶晶的,金娥闻言点头,深以为然,只有小雷,局促地红了脸,过了一会才大声应道,“不错,不错,能有一个地方好过,便是无数生灵活命,我们受点苦又算什么!”
吴老八将众人的反应都看在眼底,心下对这个调查团的成色,接下来该如何管理,什么人可依赖,什么人要敲打,多少已是有数了,只不过他这些年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实在和太多团队合作过,城府早已深沉,旁人难以窥探他的想法罢了。敬了这杯酒,又坐下举筷道,“折腾了几日,不说这些了,大家吃饭,自在些,多夹菜,没那么多规矩——只酒别多喝了,一人三杯的量!”
买活军不喜饮酒,吏目公干按例是滴酒不沾的,也就是腊月里赶上过年,一人才能喝个三杯罢了,这一点众人都能理解,慌忙应诺下来,笑道,“吃菜已够了,这丰饶县的物产果真丰饶,菜色不比我们买地差多少呢!”
确实,考察团二十多人,分做两个大桌,桌上扎扎实实都是十二道菜,正在逐一上菜,有本地的名产三杯鸡,有炸年糕,有新灌的排骨香肠,风吹肉熬的山珍锅子,还有红烧野猪肉、泥鳅炖豆腐大量加香叶、辣椒,都是这几年来,随着辣椒普及而在民间自发兴起的新菜色,受到团员们十分的喜欢。
炒青菜、雪里红,在这桌里都是傍边的菜色了,甚至连鸡蛋都不算正经一道菜,只是做了虎皮鸡蛋算是一道小食,今日这年夜饭的菜色是真够硬的,这也是吴老八从陆大红那里学到的招数——要折服手下,必定恩威并施,旅途中艰苦数日,这样饱餐一顿,顿时便可收拢不少人心,工作也就更好做了。其实要说起来,团员出门在外,餐标每日都是有数的,在旅途中那是没有办法,有钱也无处花销,今日的美餐,便是前几日节省下来的钱凑在一起支付的——也可以把餐标省下来的钱,发到众人手里,不过,以吴老八的经验,发钱虽然个人得实惠,但却不会让他的工作更好做,只适合熟悉的团队,对于陌生的调查团来说,还是要吃掉吃光,才能更好的收拢人心。
连日来旅途疲劳,又扎扎实实的大吃一顿,再加上不能喝酒,这顿饭吃得虽然尽兴,却也很快,才入夜不久,席便散了,一个个盘子都是光溜溜的,只余下一些菜汤、香料——这也是买地的习惯,谢六姐不喜浪费,为了不被扣分,吏目们都是不剩菜的,因此吴老八也没敢多点。
他打发众人都回办事处去休息,自己这里出来会钞,正打量着一会去黄谢生家里看看,给她发点压岁钱,送些教材,却听那店家说道,“大官人,已经有人结过账了!”
吴老八诧异道,“何人?我不是嘱咐过你,这是公干,只能由我来会钞,还要写明菜单、菜价,给我一张收条吗?”
说到这里,他也明白过来——这里是买地私盐队常吃饭的餐铺,店东是很明白规矩的,必定是在本地极有脸面的人家,让他不好拒绝,如此,这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楚兄!”
果然,出餐馆不几步,便见到一个小厮儿打着灯笼,伴在做买地打扮的楚香主身边,吴老八快走几步,刚要作揖见礼,便被楚香主一把扶住,“吴兄!唉,吴兄见谅,我这也是心里难受,病急乱投医啊——请千万到我家里坐一坐,治一治我这心病!”
不由分说,便把吴老八裹挟上了一旁的马车,车轮辘辘,往他的豪宅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