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虽然买地崛起不久,但几年内已经俨然也有不少独有的民俗成形,普遍外出吃年夜饭,便是买地特有的一种习惯,尤其是在鸡笼岛这样,完全以各地移民组成的新城市,邻里凑钱团年更是普遍,是以本地的餐饮业,完全是不参与年休的,他们的年休要等过了腊月、新年,甚至是上元节,快进一月时再开始——一年生意半在正月,正月、腊月可都是赚钱的好时候,肉菜的价格都比平时高,而人们饮宴的兴致却更加浓郁,这一年做得好,赚四个月的利润,那也是不在话下的。
鸡笼岛学校这里,厨房就更加忙碌了:团年饭需要的场地比一般餐馆来得大,多有租用学校食堂作为场所的,有时也会需要食堂的厨子帮厨,这是一个,再一个,鸡笼岛的专门学校多,专门学校的学生,很多都是外地过来求学的,便是放了春假也有许多并不回家,所以即便是在春假里,食堂一样开火管饭——便是不管学生们了,也还有不少没成婚的单身教师,就住在宿舍里,难道大年下的还让他们反而到外头去吃饭?
因此,鸡笼岛学校的食堂,越是年下食材反而越多,仓库里密密麻麻垒的是鱼鲞——海岛肯定是鱼鲞最多了,带鱼鲞、黄鱼鲞,都是便宜而又富含蛋白质的好东西。或是金黄色,或是暗褐色,用油纸一大捆一大捆的包扎着,存放在高脚架子上,架子顶部、脚部都缠了密密麻麻的荆棘,这是为了防止蛇虫鼠蚁偷吃。
当然,和鲜食比,这些腌物的营养价值肯定有所流失,但这也没有办法,咸鱼、咸肉,必然是热带地区的主要蛋白质来源,尤其是食堂储备粮,冬日还好,夏日只能储备腌物,那是个肉卖一上午就要赶紧腌制的天气,也就是这会儿毕竟入冬,气温在一十度上下徘徊,食堂才有余力筹划着做几个鲜肉菜。“已经和屠夫说好了,腊月一十九封刀以前,给我们杀两头猪,连猪下水一起洗好了送来,我们这里备了油,过来以后先焯水,再过油封,存起来能吃个一周的回锅肉!”
这边是回锅肉、过油肉等菜色的意义了,肉过油以后,封住皮,可以多存放数日而不腐坏,回锅一次,和生炒比仿佛又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风味,光听这菜色就让人垂涎欲滴,蔡主任听了也是直点头,“还有鸡子儿,小鸡,这些都备好了?”
“您看,鸡子儿十筐共五千百枚,白羽鸡五百只都在后头鸡棚里养着,也是腊月一十八开油锅,把小鸡们炸个百只,过油后除夕日先炸后熘,糖醋炸鸡,一人一只,这里就是一百多只了,剩下的煨鸡汤,做个香菇海带蛏干炖鸡汤。如此已有了色荤菜,再来个银鱼蒸蛋,四色荤菜,香菇炒冬笋、炒青菜、炒芥菜,炒青椒,如此四荤四素,再来一个炸花生米,一个拌黄瓜,十全十美,咱们的年夜饭也不逊色于外头的合桌团年餐!”
别看菜色似乎简单,一共不过十个菜而已,但在厨房来说,已经是一年难得措办一两次的盛举了,毕竟同时要给一百多人开餐,这份量不是一般的小饭店能比较的,厨房大锅做菜,腊月最后这几天几乎是要从睁眼忙到闭眼,光是开炸锅那日,那股子油哈气就能让人闻到作呕——
油味这东西很奇怪,久不吃荤腥的人,闻着一小会儿,自然会觉得极香,但经年累月打交道的厨子,在其中熏陶久了,闻着反而感到恶心。蔡主任对厨房的这份菜单没什么可挑剔的,有一点很不错,“年夜饭不吃鱼鲞,这就很好了,便显得我们这学校的团年餐,不是外头那些合桌饭可比的。”
厨子一听,顿时便感到自己遇到了知己,拍大腿笑道,“便是主任懂行了,可不是这话?鱼鲞这东西,岂不是如同米粥一般,随时都蒸来送饭的?也就只有那些抠搜货色,生怕别家吃了自己的好东西,一年到头也舍不得置办些好货色,老着脸带一盘鱼鲞来,若是那吝啬人聚在一起,便更是闹笑话——你一盘、我一盘,好好的年夜饭倒成了个咸鱼开会!”
几人听了,都是一笑,蔡主任又道,“这菜单虽好,但荤菜里鸡、肉,那都是有数的,恐怕运动员的胃口不能尽情吃饱,如此,那日银鱼蒸蛋要多备些,随各人放量吃,有余的也允许各家带走。毕竟是过年嘛!总不能还和平时似的,可着头做帽子。”
毕竟荤菜是值钱的,便是鱼鲞,也只是在鸡笼岛便宜如土,若运到内陆去,不说出买地,只是近内陆离开沿海一线,也都颇卖得上价钱,因此学校食堂做菜,是习惯了按就餐人数来算份量的,荤菜定量,素菜不定量这已经逐渐形成了各地的习惯。
如此举措,在执行上很重要的一点,便是查账时有个依据在,能少去采购在后勤上小偷小摸的余地,如此所谓‘放量’两字,一年也难得听到一次,其实给了厨房很大的操作空间,几个厨子听了,眼睛都是发亮,倒是大师傅想了想道,“如此,便比平时多用一百个蛋,等到开市后补买倒也便宜,如今这养鸡场开了,别的不说,鸡蛋是真便宜得多了。”
鸡蛋的确是所有荤菜中最便宜,最好买也最好保存的东西了,尤其是正月休市这几日,便全靠鸡蛋来填补荤菜,所以蔡主任也只敢安排银鱼蒸蛋不限量,如今经大师傅填补,更加严谨。蔡主任面露赞赏,点头称是,又说笑勉励了几句,便带着科员小陆一道出门去澡堂和洗衣房——
他们这里,管的是鸡笼岛大小十几所学校的后勤,只是在综合学校办公而已,实际上,遍布各学校的食堂都归他们管,除此以外,学生□□们的衣物也都归拢到学校系统的洗衣房来洗,这多少算是一个福利了。
毕竟,鸡笼岛百废待兴,洗衣厂且还轮不上呢,再说此地天气热,大多数时候都可以洗冷水澡,或者洗太阳澡——把水晒热了,到晚上温温的擦洗一通,擦洗完,顺带着就把衣服给洗了,有些乡下附近还有温泉,那更是再方便不过,鸡笼岛本地虽然什么都先进,但反而澡堂却并不如别处那么多见呢。
“主任,张师傅倒是个老实人。”
跟随蔡主任的科员小陆,是个爱说话的性子,一出门便说道了起来,笑道,“倒不像是别的师傅,见缝就钻,见钱眼开,别说升为大师傅了,干上几个月都得被扣工资的。也就是张师傅能在咱们食堂干得长久些了。”
自古以来,没有饿死厨子的道理,后勤厨房的贪腐是最隐蔽也最普遍的,食堂的采买、厨子,或者联合贪污,或者各自为政,作耗厉害时,十成的预算,被学生吏目们吃进嘴里的能有一半就不错了。因此,各后勤处多喜欢任用亲缘关系简单,甚至无儿无女,只能指望衙门养老的妇女,蔡主任便是个很好的例子,别看她对祝延年和颜悦色的,在后勤系统里却是出名的鬼见愁,手上这腕表,便是因为她曾多次指出食堂猫腻,甚至经手掀翻了本地已经平安上岸的不少地主家族——
采买这种事,要赚钱必定是要勾结基层吏目,又要有人配合做账,最是些本地架势人家才能把持的肥差,不少人家只知道买地要查土地,早早地便献田算是上岸了,可习气难改,本能地还是喜欢四处钻营,到处地卖人情,疏通关系穿针引线,吃公家的从中渔利,又怎会放过厨房这个肥差?
甚至有人要特意为此结交校长,要分润好处,打通一条线的都有,这种事一查出来,株连着就是一片,从校长到后勤,再到行贿人,全部送去矿山为奴。别看蔡主任只是个学校后勤部的主任,她身上甚至还干系着好几桩命案——全是查出来之后,畏惧惩罚,宁可自裁也不愿受审的。
“他原来就是和我一个学校的,一起来鸡笼岛支援建设,自然知道分寸。这老张也是个老实人,原来一心想着挣了钱回去给孩子盖房子,现在见鸡笼岛好,房子又便宜,早就买了两套小院儿,如今就只等着儿女长大,好接他的班,他回去含饴弄孙。这样的人,有家有业自然老实,因此虽然他厨艺只能算是一般,不如两个掌勺,却还能稳坐大师傅。有时候食堂的味道还是其次,过得去即可,人品要先过硬,才能杜绝贪腐啊。”
蔡主任随口点拨了小陆几句,小陆恍然大悟,道,“难怪,我说呢,我从云县上岸,做完了手术先去泉州上学,又再调到鸡笼岛来,一路也吃了不少食堂,味道都不能说是极好,中庸罢了。
原还以为是大锅菜的缘故,想着大锅菜最多也就做成如此了,后来在泉州,吃了几天,有个大师傅哪怕是炒蛋都比别人做得好吃,正说着以后有口福了呢,忽然间他又不知去向了,菜色重归平庸,如今想来,大概也是犯了贪腐,小者开革了事,大者便要被送去矿山了呢。”
“那是因为你原本自幼做瘦马调养,自然是吃过见过,后又去了贵人家为妾,从小何曾受过饮食上的苦楚?这才觉得食堂菜色平庸。你要知道,对那些自小吃苦的百姓来说,便是食堂的大锅菜也是人间美味了,他们出身的村镇,连小食摊子都是少见,也是到了鸡笼岛这里,见识到了人间的繁华,才晓得天下还有不少饭菜比食堂要好吃呢。”
原来这小陆也是个折骨缠的姑娘,和谢金娥、祝延年多是前后脚来的,只不过祝、谢一人,都是花街柳巷出身,而小陆的运气更好些,她也是赶巧了,自幼在瘦马人家调养成一等瘦马——何为一等瘦马?便是琴棋书画并不擅长,但善于记账管事者,因她的夫主多病,大奶奶要打理生意,分身无术,便做主将她买来,伺候夫主,同时帮着管理些宅中细务。
小陆做事细心,一向也颇为受宠,宅子里一十多个人,她跟从大奶奶上下管理得也算是井井有条,主要还是伺候病人为主。等到夫主去世,大奶奶要扶灵回乡,再加上没有男人,不便往各处走动,局势又动荡,只怕生意没以前那么好做,便做主收歇了铺子,又给小陆放良,对她说道,“你既然识字,也看《买活周报》,便也自然知道买活军那里招纳女娘,而且可以做折骨缠的修复手术。”
“我们现要回乡去,你这小脚妇人,在乡间只怕不易生活,处处遭人欺凌,便是族中男眷,看你一双小脚也要前来招引,倒不如去买活军那里,把手术做了,若能过活便安顿下来,给我来封信,我们以后做亲戚走动,若是不能过活,你做了手术照旧回来,在家中帮衬针线,也不少你一口饭吃。”
因此,便赠给她十两盘缠,让两个婆子把小陆亲自送到姑苏城内买活军的办事处,拿了买活军手书的回执和小陆的平安信,回去给她报信,免得两个婆子把小陆掠卖了去,这大奶奶办事之精细可见一斑了。而小陆这边,随波逐流地到了云县,排队做了手术,又去泉州上学谋职,通过考试,在后勤处做事。
因她本来就是管理后勤的,工作表现自然出色,很快被调动到鸡笼岛来,填补蔡主任整顿后勤时空出的缺口,蔡主任将她视为可培养为左膀右臂的新秀,因此颇多点拨,又道,“虽说你命苦,可运气又好,自幼没有见识过太多人间险恶,论到拼劲便不如谢金娥、祝延年那两人了,就说这运动会选拔,其实你跑步也快,不逊色于那一人多少,可你却不肯出力,只让她们一人挣得个名头,是否是害怕训练辛苦,所以有意避让了风头啊?”
小陆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因道,“一个是训练辛苦,再一个,延年和金娥,她们俩一个是算学老师,一个是乐师,时间上都好协调,譬如金娥,白日训练,晚上工作,两不耽误,只我是后勤部的,年下正忙,我若去训练,文书谁来做呢?因此我便和她们说了,让她们去。”
“再说,这横竖不过是我们折骨缠的女娘自娱自乐罢了,那跑起来扭扭捏捏,慢腾腾的,别人都跑了两百米了,我们只跑个五十米不到,岂非招人笑话?若不是六姐下令,说各组都要出人,依我看,折骨缠组,去举重也好,去投石、扔铅球都罢了,何必让我们去参加跑步呢?丑态毕露,只是博观众一笑罢了……”
“六姐毕竟不是缠足女,体贴不到这一步,她这一句话,倒折腾得多少折骨缠的姐妹,出乖露丑,卖力迎奉,只是为了讨她的欢心呢……”
蔡主任再想不到,小陆这笑嘻嘻的小姑娘,心底对折骨缠组百米赛跑的看法,居然如此负面,一时不由惊愕地站住了脚,问道,“小陆,这是你一人这样想,还是,你那些缠足权益促进会的姐妹们,普遍都做如此想?”
话赶话说到这里,小陆也是叹了口气,多少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挽着蔡主任的手臂低声倾诉起来,“主任,你不知道,延年和金娥两个姐妹,因为参加赛跑的事情,在促进会内部,是承受了不少舆论上的压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