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张宗子这一问,倒也不是毫无来由——除了他、张天如之外,其余一些有幸能和谢六姐有过交集的单身男子,都免不得被身边人如此打趣,只是张宗子呢,他是谢六姐指定的御笔,而张天如又是唯独一个靠犯颜直谏而引起谢六姐注意,并且未被严厉处置,还因此得到更多机会的‘清流’,二人都有些特殊,自然这样打趣的声音也会更多。
女主当道,便是如此,适龄的男官员、男名流身上似乎总是带了一点绯色光环,遭人议论。张天如早已听惯了的,怎会动怒,从容笑道,“宗子兄,你会说这样的话,便可见你是不知我的了——再说,我们不合格的地方,难道就只是职业和年纪吗?”
二人相对一笑,周围人也是有会于心,都纷纷附和着笑了起来,有人笑道,“啊,是哪个不和呢?我知道了。”
说着,笑容便逐渐暧昧了起来,张宗子向这损友扔了个花生,佯怒道,“哪里不和?哪里不和?今日你不说个明明白白,喝得你出不了门!”
卓珂月这些年来,身体康健得多了,他的肺疾,经过买活军这里的抗生素治疗,早已痊愈,见张宗子扔来花生,扬手抓住,一边剥花生,一边就笑道,“这有什么说不明白的?您二位不都是高官之后吗?三代以内,那三品以上的高官也不止一个两个的吧,怎么能符合要求?若不是这个,又说的是哪个?宗子,你只说你第一个想到的是什么便罢了!”
这会儿的笑声,要比刚才还大,更暧昧,众人都神神秘秘往张宗子身下看去,张宗子撸袖子道,“今晚席散了我请诸位去澡堂子,一个个都别想跑——”
叶仲韶、冯老龙等德高望重者未至,在座的都是年轻人,自然言笑无忌放浪形骸,实际上,张天如、张宗子二人自然和谢六姐略无暧昧,更不说兴起什么做王夫的心思了。以他们的条件,轻易都能找到貌美如花、温柔和顺的大家闺秀,也不说什么陪嫁了,什么样的姑娘家养不起?
只在于情投意合四个字而已,如此一个限制重重,和权力毫无关系的王夫,有什么意思?根本就打动不了这两人,便是无限制的仙画、仙器使用,令人心动,但他们要开拓眼界也是为了更好的完成自己的工作,因为王夫的空头尊荣放弃事业,去和一个根本不喜欢的女子在一处,谁会做这样的选择?
在张宗子,他是热爱自己的采风使职业超过一切,在张天如呢,他的性子众人也都很清楚,他也知道众人都很明白——张天如若是有幸做王夫,那也一定是冲着王夫和权力的接近程度,想着一步登天而去的,既然王夫受到如此严格的限制,又不会有子女,和权力完全没有关系,那这个职位对于张天如这一类人来说,自然也就失去了全部的吸引力。
“说起,既然如今已经公然不再讲家天下了,可知道这储君人选,选拔的章程定下来了没有呢?”
开过了和选拔王夫有关的玩笑,这话题也就暂且收歇了,今日受邀的这些朋友,都是文艺界有名有姓的人物,自然也没谁眼馋这王夫角色的,他们自己的三代血亲,倘若有人动念的,还要严词劝阻呢,因此便不像是如今民间热议此事,没完没了,还是很快说回了政界,“如今这摄政和储君两个位置,倒是可以合二为一了——我猜是陆将军。”
“也可能是谢局长,或者是两人联合执政。”
对于‘家天下’不再持续一事,众人的反应倒都是淡薄,除了政治课本上打的伏笔之外,利益原因也很明了——谢双瑶天人降世,今年不过是二十一岁,而且是当时的医药大拿,还有异能在身,按照常理来说,她继续再执政五六十年,问题应该不大吧,六十年后,在座还有多少人能活着?
继承的问题,现在想也还太早了。至于说‘家天下’的破灭,这至少也要六十年后才能看出结果,本就不是现在会有影响的事情,现在买活军,说话的口气不小,办下的事情也很大,但真正切实占下的地盘,不过是一省而已,继承为的是后继有人,老君死后,官僚可以团结在新君身边延续统治,可按现在买活军的情况,谢六姐倘若意外身亡,那不必说了,买地一定会顷刻大乱,任谁都无法维系局面,这种情况,根本也就无所谓谁来继承了。
不过,即便是传统的君主制,在储君长大之前,也一贯是要设立监国、摄政职位的,在紧急情况下要有人能站出来主持局面——六十年啊,六十年间,众人需要留意的,也只是这个监国摄政的人选而已,倘若六姐有了意外,这个人应该就是下一任军主。
这六十年间,如果谢六姐食言生了孩子,那自不必说,如果六十年来都能谨守誓言,那……似乎也不必再去想‘家天下’的破碎,对政治的影响了,六十年来,都能换几代人了?到那时,如果买活军已经一统天下,新的孩子在买活军那大同社会的道统教育下长大,家天下早已是历史,它的破碎,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在座众人,如今都已经完全上了买活军这艘船,居然众人没有一个质疑谢六姐这番话成色的,这帮文人,歌功颂德的本事,那都是与生俱来,捻着花生,吃着毛豆,喝着奶茶,都是没口子称赞谢六姐的心胸气魄。“到底是天人之资,其道也行,其人竟更胜尧舜,古今圣主,细查之下,小德未必无亏,六姐正邪姑且不论,其坚毅处绝非他主能比,古今完人四字,竟不算是过誉了!”
“如今说句威震天下,不算过分吧?依旧吃食堂,用两个后勤兵,不服貂锦,不用美玉,纣初立便有象箸之议,六姐竟略无奢侈,可见圣君之资!”
纣初立,始为象箸,纣王登基之初,对外作风故示简朴,但是却在用的象牙筷子上露出马脚,被人看破了对奢侈享受的喜好。从这一点来说,谢六姐的确近乎是个毫无瑕疵的领导人,甚至于连敏朝、建贼等,都无法攻击她的私德,因为她就几乎没有私生活,更没有负气做的决定,每一步都走得深思熟虑,毫无私心,令人几乎无可指摘!
这些马屁,肉麻归肉麻,但也少有虚言,确实是令人赞叹的事情,这些敏朝的士子们,对于买活军这里的生活,哪怕有多少小嘀咕,也无法否认这一点,那就是谢六姐是真的比所有圣君都还要圣君,如果把她推行的思想撇到一边,光看她这个人的话,便可发觉,她这个人,可以说是天人合一,为了贯彻自己的道统,知行上真没有一丝不一。
便是在君子之中,这也是极其难得的,这叫人怎么能不赞扬呢?如今更是为了贯彻道统,终生不育,这份决心,在座的众人又有几个能下?也难怪这些文人也难得地收起自己的怪话了。张天如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只顾着嗑瓜子,过了一会,见他们还不停歇,略有些不耐烦了,便笑道,“话也不能这样说,六姐不奢侈,那是因为她看不上本代的奢侈,更因为她如今就是天下间最大的奢物供应商,她不服貂玉,可你们看她穿的羽绒服,便是十万金,又上哪儿买去呢?”
他是个爱抬杠好辩论的,这一点近友皆知,这一帮文人墨客中,也少有能雄辩得过张天如者,听他这样一说,纷纷都笑道,“也是,也是,自己什么都有,自然便可不假外求了。”
“再说这圣君之言,倒也是不假,古今多少圣主,私德如六姐般无瑕的,能有几人——可又有几人,如六姐一般,天然便知道自己将要走到那一步的呢?这人不能前知,若无宿慧的,谁没个年少轻狂、困苦艰难之时?圣主李世民也有被逼到不得不发动玄武门之变的时候——”
张天如抓了一把南瓜籽,放到嘴里磕了起来,冷笑道,“就咱们这军主的成色,她会被逼到那份上么?谁让她不开心了,一个大岛船术横扫过去,还有什么矛盾啊?我看只剩下一坨血糊糊啦!”
他说得有趣,众人想着那幅画面,也不由是哄笑起来,张宗子笑得咳嗽,指着张天如,半天才笑骂道,“最是你这巧嘴,不知要气死几个儒生才甘心,怎么,报纸上骂得不够,现在还要来折磨我们,要把我们笑死不成?”
不过,张天如所言也是有理,买活军相对敏朝、建贼,自有其不可动摇的优势,最大的一点,便是谢六姐是从不需要担心治下反叛的,她施政的余地,也因此从容了许多,不必考虑人事中许多制衡权术的手段——这不是因为她比其余明君更贤明,而是因为她比其余明君更暴力得多了。
倘若一个人打从幼年开始,便知道自己毫无悬念,将会统一天下,名留史册,那他当然也会从那时起便开始营造自己的形象,和泗水亭长那种四十多岁都不能肯定自己将来在哪,六十多岁不知道帝国的将来会是如何的人生经历相比,谢六姐看起来当然贤明得多,但谁的能力更强,这就是个很难得出答案的问题了。
甚至于,张天如觉得,谢六姐为了打破血缘继承而放弃生育的举动,其实也并没有她表现出来得那样伟大,“生儿育女,为的无非是传承血脉,可六姐的真身,难道是此世的这具皮囊么?怕不是吧,若然如此,她又何必为了给这具皮囊留个血脉,耽误了治国繁务?”
“自然,这也更省事儿,否则以咱们此时的民智,这孩子一生,确实也多了不少麻烦,不过她至少还是少说了一点——私以为,六姐不生孩子是真,但这到底是不是极大的牺牲,还不好说呢。”
刺挑到这一步,玩笑的意味已经很淡了,有些客人已经有点儿紧张起来:并非人人都是张天如这样的狂生,六姐威名赫赫,开点玩笑可以,真要这样当真非议谢六姐的清名,他们也不敢轻易附和。
“所以说,诸位老兄啊,你们便是拍马屁,也有些拍不到点子上。”
张天如有些漫不经心地扫了众人一眼,将一桌子不同的神态尽收眼底,哼地嗤笑一声,取了一杯清茶,‘吱’地喝了,又磕了两粒南瓜籽,这才说道,“六姐之明,全不在你们所说的这几点上——这都不出奇!”
“奇在何处呢?快说说。”张宗子笑容却依旧不变,反而更加浓郁,他有些好奇地看着张天如,催促问道,“别吊胃口,故作惊人态了,天如老弟,快说快说!”
“便是奇在六姐对于道统的贯彻上!”
张天如随手取来了张宗子放在桌上,预备着一会行令的筹筒,攥了一把筹子在手里,指着张宗子道,“宗子兄,这是你,张宗子,少年成名,家事丰厚,英俊潇洒、风趣幽默。”
他每说一个张宗子的优点,便把筹子放下一枚或数枚,很快,这筹子越叠越高,成了一座小山,张天如又拿了一把筹子出来,“这是我小天如,家中有一份少少陪嫁,生得花容月貌——”
他说陪嫁时,只放了一枚筹子,花容月貌连放了三枚,说到性格和顺,又只放了一枚,众人都笑了起来,叶仲韶摇头笑道,“我未闻好德如好色者!”
张天如也微微一笑,将两座筹子堆让大家比较,张宗子自然远远高过天如娘,张天如道,“看,现如今我们差距如此之大,我配你算是高攀了,你恐怕不情愿,但不要紧,我这里还有筹码。”
他取出一枚筹码,“你不必担心家里,家事全都我来操心。”
“你可在外拈花惹草,我绝不过问。”
“所生子嗣,都冠你姓,为你传承姓氏荣耀。”
“家中钱财,由你做主。”
每说一点,张天如便放下一枚筹码,到最后将将齐平时,方才住手,笑对众人道,“诸位,如今新式婚书,大概如此,大家的条件全都说出来,我有什么,你有什么,我不足之处,便由我让渡出的权利来换,众位说,我说得可对?”
这是一个很直观的形式,而且也没什么不对的,婚姻本就讲究个男才女貌门当户对,这要不对,难道张宗子要娶个讨饭的老妪才对吗?众人都道是这个道理,张天如点头道,“好,我们再来看。”
“我是地主,我有千顷地,不论水旱,我都有收成,我旱涝保收。”
他放下一枚筹子,“我有功名在,我的田地不交税。”
“我有本钱在,我可低买高卖,不吃粮价波动的亏。”
“城里的粮铺就是我开的,因此,我得到良种也很方便。”
“我知书达礼,博览群书,可从农书中得到先进的农术。”
他每说一句,就放一枚筹子,桌上逐渐沉默了下来,最后,这座山比张宗子的还要更高,张天如又拿起一把筹子,“我是佃户,我有足够的力气。”
他放了一枚筹子,随后便再没别的了,张天如看看众人,见他们没有要补充的意思,便继续往下放,“你可拿走我一成收成,我还能吃饱,只是结余少了些。”
但差距依然悬殊,张天如再放,“你可拿走我两成收成,我还能吃饱,只是几乎没有结余了,我无法抵御荒年了。”
“你可拿走我三成收成,我只能勉强吃饱了,农闲时我还要找活做。”
“四成……我吃不饱了,孩子不能都养活了。”
“五成……我会慢性饿死。”
“六成、七成、八成——”
张天如摆到第八成的时候,双方才勉强齐平,他叹了口气,以佃户身份自言自语,“总算是齐平了,这时候,交易仍然是平等的,可你说我会做什么呢?”
他的手指,来到地主那边,将它的筹码轻轻推倒,“我会把你全家杀了,烧了,把地分了,再也不给你交租。因为在我们平等的交易中,蕴含了极限的,我不能承受的剥削,以至于当交易似乎趋于公平的时候,我得到的已经不够我活下去了。
“——诸位,再回来看看婚书这两边。”
张天如用修长的手指,钳起了天如娘让渡权利的那叠筹码,留了两枚,又拿起三枚拿起来晃了晃。“诸位,你们还觉得让渡权利而缔结的婚姻,是完全的平等交易,不存在剥削吗?”
场面一片寂然,这些全是地主家庭出身的士人,个个面如死灰,一语不发,冯犹龙大睁双眼,有几分讶然地望着张天如,仿佛第一回认识他。张天如冷冷道,“现在,你们知道六姐为何绝不容地主存在,又为何要用自己的婚书来打样了吧?”
“剥削社会的社会关系中,剥削无所不在,婚姻中,亦存在强者对弱者的剥削。”
“而且,在没有调节机制的前提下,剥削一旦出现,在博弈中就常常趋于极限,这是人之天性,不信么?你们回想一下自己从小家庭中所见之女子,尤其是那些偏房小室,便可明白了。纵有一二得意者,其中多数,是否因为其筹码之少,而承受着这样极限的剥削?”
他冷峻的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个个挪移过去,竟有不少士人狼狈躲闪,不敢对视,张天如嘲讽一笑,将那几枚筹码丢回签筒里,又摇了摇,听其哗哗作响,“六姐所为,便是要把这些筹码,从局中挪走,告诫所有局中人,虽然剥削无法避免,但博弈筹戏,必须经由衙门干预,留有一条底线在。这,就是她划出的底线!”
“当然,这话并没有明言,你也可以不遵守,不过嘛……嘿嘿嘿……”
他阴恻恻地笑了笑,“突破底线的人,往往也会得到一个突破底线的结果,我倒是很有兴趣,想看看有没有朋友,以身试法,突破一次给我看看——宗子兄,你来——”
张宗子慌忙摇手,“不不不,我可不来!”这张天如今日疯劲大了!
“珂月兄,你试试看?”
“我早已成婚了!”
只见饭桌之上,张天如纵横捭阖,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众文士被追问得狼狈无比,忙起身叫道,“人来齐了!快去花厅开饭罢!”
张天如还问个不住,众人都不敢搭理,仓皇逃窜,还是冯犹龙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方才止住了,站在那里发呆。叶仲韶悄声问冯犹龙,“老龙,你对他说了什么?”
冯犹龙犹豫片刻,低声答道,“我识得他母亲,原也是风月场中人物,其实并不为其父所喜,有了身孕方才被接进府中,他那绰号,便是因此而来。”
叶仲韶要年轻得多,自然不知这样不光彩的往事,此时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何张天如身为高门之子,却连奴仆族人都可肆意欺凌,今日又做如此狂态,原来是勾起了他的切肤之痛。
一时也有几分唏嘘,回首望去,见张天如孤身一人站在茶桌边,手里还捻了一枚筹子,双目微红,神色寂寥,又带了几分茫然。叶仲韶心中也是一软,对冯犹龙低声道,“我对此人,原觉得是个弄权行险,指鹿为马之辈……别看他是六姐道统的急先锋,但他是为了得权而写,还是为了维护道统而写,我心中倒也有些看法呢。”
“而今日——”
“是啊,而今日……今日却是不同……”
叶仲韶又看了看张天如孤寂的身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今日,我觉得他是有几分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