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呜呜呜——”
“呜————”
悠长的号角声在天边响起,两支相向而行的队伍,还在极远处,就发现了穹庐边上那蚂蚁一般的小点,正向着自己的方向行来——在草原上,没有道路,人们靠星星和太阳辨别方向,两支队伍相遇时,只要看到彼此移动的速度,队伍的形状,就能大致分辨出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
如果全是骏马组成的队伍,那么,人们就要戒备起来了,如果两支队伍都拖着马车,一辆接一辆,赶着羊群,狗儿前后跑动着维持方向,那么,不论出身的部族如何,彼此一下就很友好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不管勇士再善战,再嗜血,车辆辎重也会是他的拖累,而且,拖家带口的车队里往往会有宝贵的孩子,牧民们的孩子成丁不容易,谁也不愿把孩子卷进争斗之中。
哪怕彼此有深仇大恨,互相攻伐抢掠时,鞑靼人也很少会对孩子下手,这都是古老的祖先流传下来的智慧,就像是捕猎,鞑靼人从来不杀揣崽子的母兽,也不捕杀在河上取食的水鸟,他们和大自然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从大自然那里索取一些,但不拿走全部——这份智慧也传递到了部族之间门的摩擦中。
不过,这两支队伍,对彼此是很放心的,因为其中一支队伍骄傲地打着仁钦台吉的旗纛——草原人重旗帜,希拉穆仁草原的鞑靼人,每月还会祭祀旗台,有些身份的鞑靼人,出行时都会带上自己特有的旗帜,悬挂在毡包绳索之上,或者挂在毡包内部,作为身份的象征。行路时,如果队伍够长,领路官也会用长旗配合号角,下达简单的指令:扎营、拔营、敌袭等等。
作为希拉穆仁草原之主,仁钦台吉的旗纛,在这一带还是没有马贼敢来招惹的,而且他们也的确人多势众,堆满了羊毛袋子的车辆就有上百辆,前后护送的骑士足有两三百人,这些可都是台吉帐下精锐的骑兵,他们中有些人的老家就在这一带,正好在前头指路,而远方的牧民们,见到了旗纛之后,便立刻欢喜起吹起了亲热的号角——这是帐下的牧民见到了自己的主子啦。
“满都拉图少爷,满都拉图少爷!”
很显然,这是从边市返回的一支牧民,他们带回了上好的土豆粉,白食倒是没有多少了,除了种羊以外,也没有什么可以宰杀的牲口,所以,他们就敬献上洁白的土豆粉,当作是见面的礼物。“少爷,尝尝汉人的土豆干粉——只需要停下一小会功夫,我们就能献上一顿美食啦!”
“这样的东西看着很不起眼,你们的孝敬倒是让人喜悦。”仁钦台吉长子满都拉图有些傲慢地唱了起来,和他帐下的熟人开始对歌了,“半年没来汉人的地头,边市可有了新的变化?”
鞑靼人的歌唱就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善于唱歌的人,往往能在家庭中拥有稳固的地位,牧民中最能言善道的家庭成员站出来了,容光焕发地唱道,“半年不见大变样,边市就和少爷一样,半年的时间门变得越来越好,就像是少爷的身子骨,现在的边市那样广大,规模要赶得上延绥镇,汉人和鞑靼人在一处,有买活军的调停谁也不打架。”
满都拉图的身子骨,是这片草原上很有名的话题,鞑靼人不是没有壮汉,但少见胖子,除了大贵族家庭,谁家也养不成满都拉图的身形——胖得有三四个下巴了,连上马都吃力,而且,不知何时起,他常常头疼,甚至因此性情大变,比往常要暴虐得多。
不过,半年前春羊毛市时,满都拉图到边市来查看情况,顺便找汉人的大夫把了把脉——仁钦台吉身边也有懂得汉语的奴隶,他们偶然得到的报纸中,每一份都有讲述养生知识的版面,再加上买活军的天花疫苗,是去年开始草原上人人都在议论的东西,于是,买活军善于医学,这个印象也就很根深蒂固了。
满都拉图就是因为这一点,才自告奋勇,长途跋涉,从希拉穆仁草原的王帐,赶路七天,来到延绥这里的,当时的边市规模还不算太大,城内的医院也是刚开始建造,不过,大夫已经有了。他在边市经过诊断,确诊了高血压、高血脂,胆大的满都拉图,甚至还让大夫抽了一点他的血,在玻璃试管里,和身边瘦子随从进行比对。
“你瞧,你的血多浓,过一会儿就自己沉淀了——你看看,上头这白色的东西,全是你血里的油!”
两个玻璃管摆在一起,效果是很显然的,再加上动用了气囊做成的血压计,给满都拉图量了血压,数值和瘦子的差距依然很大。满都拉图不得不下定决心开始减肥了,他跟着医生开出的食谱吃了一段时间门,在边市住了半个月,就减掉了二十几斤。
从边市返回时,刚好和这次的牧民一家打了个照面,从那时候起,又过了半年时间门,满都拉图减掉了一百多斤,现在他看起来完全是鞑靼人常见的壮汉模样了,脾气也比从前好了不少,头疼病许久都没有发作了,甚至于,听到延绥镇边市的兴旺发达,巴图尔的大受欢迎,以及察哈尔草原、喀尔喀草原等地都有牧民过来,想要借种细毛羊这些消息时,满都拉图也只是挑了挑眉毛。
“他们都盯着买活军的好羊!”他断然唱道,“买活军若是不给,他们一定来抢。这附近是不是有马贼的踪迹?”
“智慧的满都拉图!”
在牧民的长歌之中,马贼试图抢劫带了羊毛前来的诺恩一家,在边市外射倒了齐克奇的故事,被绘声绘色地描摹了出来,这时候,人们已经在草原上席地而坐,就地吃喝起来了——草原上是没有路的,一般来说,偶然经过的车辆,只会压倒牧草,过上几天就会自行恢复,再说,他们也不担心阻碍了谁的交通,车队一停,马儿低下来吃草,行路人也从怀里掏出了干粮,喝着水囊里的马奶酒,吃着肉干、酸奶块,这就是鞑靼人日常的一餐。
这时候,水也烧好了,洁白的土豆粉被下入了铁皮煤炉子上的小锅里,牧民巴音家的女人往里加了一大勺腌菜,这东西在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特殊的香气,让鞑靼骑士们都抽动着鼻子,好奇地看向了这里。巴音立刻对女人使了个眼色,女人抱起坛子,走向车队,感兴趣的勇士都能伸出手来,讨一勺酸菜配着白食吃。
“这东西又咸又酸!”有人嚷了起来,“吃了嘴里很生津!”
这不是抱怨,鞑靼人认为这样的东西是很好的,咸味可以补充体力,酸味那就更好了,酸味可以解渴提神,所以鞑靼人的奶食很多都是相当酸的,酸奶酪在太阳底下晒得干干的,咬一口能在嘴里抿很久很久。
“这个东西配着土豆粑粑干非常好吃!”
洁白的土豆粉已经下好了,奉献给了满都拉图,巴音还从随身的小囊袋里掏出一点粉末洒在上面,这种粉末散发出一种异香,惹来了人们的好奇,“这是辣椒粉,还加了一些盐——”
巴音的妻子和女儿,忙着在火上稍微加热一下一片一片的土豆粑粑干,这个东西是深灰色的,一团一团的扁饼,被火烘烤过之后,逐渐鼓胀起来,接触火的部分,蔓延出一种焦黄微褐的纹路,令人看了很有食欲,同时也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香甜气味。
“这东西可以洒糖吃,也可以配着酸菜吃。”巴音把土豆粑粑干小心地夹起来,送到骑士们随意扯下当盛器的草叶窝上,人们立刻把刚才拿到的酸腌菜放在上头,咬了下去。
“哦!”
不少人被烫到了,发出了哧哧的呼声,但很快又赞叹了起来,“很香!”
“香甜的味道!配着奶皮子吃更好——巴音兄弟,这个东西能保存多久?”
“四五个月不是问题。”巴音说,“这东西鲜着做更好吃,晒干了也能保存很久,还有土豆干——土豆干也几乎不会坏,煮肉的时候加上一些,味道很好,和炒米一样好吃。”
土豆还能做成土豆粉,那就是满都拉图正在尝的东西,他先喝一口酸菜汤——清、咸、酸,和鞑靼人常喝的奶茶是两样的味道,但是,发酵的风味又是有些类似的,鞑靼人天生能吃发酵的东西,马奶酒是天然发酵的,酸奶疙瘩也是发酵的,所以他们对酸菜,还有同样要经过发酵的土豆粑粑,是很容易接受的。
清汤里还有一种咸辣辣的味道,也得到了满都拉图的喜欢,他又用叉子卷起滑溜溜的土豆粉送进嘴里,“哦!这味道!”
米粉这个东西,完全是南方的特产,而土豆也才刚刚在西北蔓延开来,满都拉图去年来这里的时候,只吃到了土豆搅团,土豆馍馍,土豆粉、土豆粑粑,还没有进入百姓们的生活,这种清香而又有嚼劲,滑溜溜、香喷喷,嚼着有一股粮食甜香的食物,一下就得到了满都拉图的赞许,“这个东西,如果能够存放得久,值得买,很好吃!”
连歌都不唱了,看来的确是好吃,巴音也回味无穷地向骑士们夸耀,“到了边市,一定要去吃一碗羊汤土豆粉——多洒点辣椒,再放野韭菜,哎呀,那么滋味,真是,真是……”
他们一家人都啧啧地回味了起来,“真是做台吉都不换的好滋味啊!”
在台吉的儿子面前开这样的玩笑,似乎有些大胆,但满都拉图的心情很好,他纵声大笑了起来。“说得对!真是好滋味!如果用肉汤,加上酸菜——哎呀,想着就让人心花怒放的好滋味!”
战士们嚼着土豆粑粑的速度更快了——他们吃不上土豆粉,不是因为巴音一家小气,而是因为这附近没有水源,给满都拉图下粉的水,还是从水囊里倒出来的。不过,大概明天这时候就能到边市了,到时候他们一定要吃上几碗土豆粉去!
短暂的相会,很快就告一段落了,满都拉图还得到了意外的礼物——他一边吃饭,一边向巴音询问边市的物价,没想到,巴音居然把边市的物价总结下来,用拼音做鞑靼语标注,用炭笔凌乱地记在了一个本子上,“汉人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要记下今年的价钱,明年再把本子带来。”
“好主意!”
但,如果在从前,不是一个帐下牧民能想到的主意,看来,买活军来到这里以后,改变的并不止是本地的生意和作物。满都拉图没有拿走巴音的本子,而是让他手下会说汉话、会写汉字的心腹奴隶毕力格把本子抄录了一份,随后,他打量了一下巴音一家,看了看他的长子。
“今天你招待得很好。”他对巴音说,随意从小手指上拔下了一个绿松石戒指,丢给巴音,“赏给你了——过上几年,拿着它去找王帐的噶力巴,让他安排你的长子来做我帐下的亲兵!”
“谢谢台吉少爷!”巴音大喜过望,帐下亲兵——别的不说,至少代表了巴音家的草场不会有人敢于掠夺,代表他们在草原上可以抬头挺胸的做人。看来,满都拉图少爷治好了头疼病,果然又像是从前一样大方了!
“去吧,去吧,回去放你的羊去吧,不能白吃了你的土豆粉,不是吗。”
满都拉图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又翻身坐到马上去了,车队又一次行进了起来,巴音一家的队伍退让在一边,恭谨地让他们先过,骑士们都对巴音点头示意,友善地致意祝福,“长生天保佑你!”
这就是鞑靼人之间门的来往,用友善回以友善,一个好的台吉,就该像满都拉图一样宽宏大量,取用了奉献就一定会赐给更多,只有这样,手下的骑士们才会心甘情愿地给他卖命。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之后,毕力格策马来到满都拉图身后。
“主子,您智慧的脑袋,一定想出了换取天花疫苗的主意。”
他说话一向是非常中听的,满都拉图哈哈笑了起来,“是吗,说说你的猜测,智慧如宝玉一样的人,看看我们是不是总能想到一块去。”
毕力格先谦逊地说满都拉图的夸奖完全没有根据,随后才说起了正事儿。“打更西北来的马贼,买活军的人手不足,没法应付他们——我们带来了两百多骁勇善战的勇士,正是为了对付他们准备,我们别的什么也不要,只要细毛羊和天花疫苗——智慧如长生天的满都拉图,你更想要细毛羊,还是更想要疫苗?”
这的确是个问题,至于满都拉图带上这么多兵士过来的目的,其实是很明显的:延绥镇的汉人,善守不善攻,最多只能护住边市,无法清扫商道附近的蟊贼。草原野战,那肯定是鞑靼人自己的事情。不过,如果是半年前,台吉一家的目的,肯定是汉人的天花疫苗,但现在,看到了羊毛贸易这样巨大的市场,就连毕力格也拿不准主子们更想要什么了。
满都拉图哈哈一笑,“毕力格,你偶尔也会犯傻,我们想要什么,得看买活军到底带来了多少天花疫苗,又愿意卖给我们多少——当然,还有他们愿意为了荡平这些马贼付出什么。”
他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狡黠的光芒——鞑靼人爽快,但不代表他们就没有心机了。“这件事不要着急——在边市说话很管用的那日松,他的弟弟阿必达就在队伍里,到时候,让他去向他哥哥打探打探消息……”